四十年后,我为写这部自传体小说,多次从北京返回齐齐哈尔糖厂采访,一般都住在老邻居蒋叔叔家。
听伙伴们说,赵和尚上山下乡后返城当了工人,过得不错。但“文革”后期查“三种人”,单位把他当红卫兵期间打老师的事揭出来,赵和尚为此受到刺激得了精神病,住院治疗好长时间。他生活得很艰难,自己有病,老婆下岗,孩子又没工作待业,家里家外情况一团糟。再后来,我出去采访时赵和尚多次找到老蒋家,要蒋叔叔转告他想请我吃饭,当面对“文革”打过我母亲的错误道歉。蒋叔叔怕赵和尚喝多了,万一动了感情犯精神病打人,劝我不要去,见我坚持见他,只得派小儿子小胖陪我去饭店。户外下雨,刮着冷风,将落叶扫成一小撮一小撮的。我和赵和尚在糖厂院内的一家小饭馆落座后,小胖也装作来吃饭,自己随便点个菜,坐在另一张桌前远远地瞄着我们说话。我想起他的父亲赵大胡子当年作为工宣队员曾保护过我,有恩于我们一家人,心中仍存感激。饭店里太暗,亮着灯光。赵和尚明显有病,脸色苍白,身体干瘦,头发干脆就没有了。他的表情很不自然,有点儿陌生,走在大街上我肯定认不出他。
“听说你有病了,好了吧?”我试探着问。
“好多了,在家养着呢。”他僵直地坐在椅子上,恍恍惚惚答。
“找我有事?”
我笑了笑,是那种应付的笑容。
“有……于艾平。我到处找你,找了好长时间,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,就为‘文革’时我做过的错事。那时我还小,不懂事啊!”
他的脑袋凑到我面前,向我吐出舌头,开门见山,直奔主题。这个动作来得非常突然,使人猝不及防,我一机灵,以为他的精神病又犯了!
可是他又好像我不存在似的,低下头,自顾自地说下去。
“唉,我就是想忏悔啊。当年我太激进,真不知道怎么想的,打过你妈,还有咱们学校的老师,这回好了,总算给我个道歉的机会,请她原谅。要不然我日夜不安,睡不着觉,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我用皮带抽你妈,抽得她满地翻滚,浑身是血。凡是罪行一定会得到清算。现在她来找我算账了,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敲我家的门……从那一天起,我一直在想,作孽啊,想躲都躲不开。我活得也太难受了,多次想自杀,自己惩罚自己。我没有那样做,强把这条命捱到现在,就是想有朝一日见到你妈,当面道歉。”
他讲得太激动了,语意错杂,最后连话都说不出来。我觉得此时此刻回忆往事,远不是愉快的事,长叹一声,对他说,我的母亲早去世了,可惜没等到这一天!他一怔,抬起头来直直盯住我的眼睛,有一分钟时间,似乎没有想到,又有些神情恍惚了。
“孙书记怎么没的?”
“得肺癌。”
“晚了,你听过我忏悔,”他目光转动了,举起双手捂住额头。“那我的灵魂也安宁了,能睡着觉了。”
回忆实在太痛苦。
“你为什么不光打过学校的领导,还打过我──你这个同学呢?”我非常想了解他的真实心态,身为加害者和受害者的缘由,忍不住问。
“是啊,有过这样的事情。”
“为什么?”这个问题再谈下去,非常困难,我还是忍不住问了。
“我告诉过你,”他半晌才回答,眼睛转向一个地方出神。像耗尽气力,浑身松软,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。“那时我还小,不懂事啊!”
因为还小,就可以不懂事地随便打人,就可以不懂事地随便抄家,就可以不懂事地搞得人家妻离子散,家破人亡。当年那些伤痛,那些不堪,那些丑恶,都被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,显然符合社会“向前看”的主流价值。好像除了我在审视过去的伤痛,臭名昭著的打手们却没有一点儿对于自己人性扭曲的反思,人人都把自己当年挖空心思折磨人、别出心裁凌辱人的罪恶推卸得干干净净,甚至还装出一副特别无辜的受蒙蔽、受迫害的样子!那是人类历史上的一场大灾难,那是共和国的又一段耻辱史,那是一道永远无法抹平的伤痕,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背后的伤口到底有多深?我怎么可能遗忘?只是经过岁月的磨砺现在能够平静面对了。我想起我的红卫兵同学们,追忆似水年华,仍旧满脑子“文革”思维,仍旧一副唯我独尊、老子天下第一的造反派脾气。面对我的采访,这些人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愧意,反倒理直气壮地拿毛泽东做挡箭牌,还在为曾经的疯狂叫好,认为自己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,对过去的所作所为不以为耻,反以为荣。包括我被关进特殊监狱第一次受刑,那位给过我两茶缸凉水喝的南方小姑娘(她后来成为糖厂子弟学校红卫兵总部的副司令),也振振有词为自己辩解说:
“我不忏悔,那有什么,我没错,只觉得那时候你这个同学很惨,谁叫你爸是糖厂厂长,你妈是学校党支部书记,正处在运动的风口浪尖上呢?我们当年是听毛主席的话,才当红卫兵,才造反,才批斗老师和走资派的。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的,我们怎么能不听他的话,跟他老人家干革命没错!再说大人们都这么干的,我们就跟着干了。请不要打断我的话,让我把话说完━━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,我们不要再去翻旧账,现在还分辨那些是是非非有什么意思?”
她这样说,分明是为了回避问题的实质。
我听了这话,痛彻骨髓,只觉得全身的血管都鼓了起来,差点儿没恶心地呕吐,花很大力气才克制下来,却又万般无可奈何。红卫兵们无情打击和残酷斗争的法西斯暴行,早已是铁的事实,昨日的噩梦。但他们至今不敢正视自己所犯下的罪行,而是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领袖和当时的社会,还在逃避对自身的清理和整合。可笑的是,我还一直天真地希望那些“文革”中作过恶的人,有一天良心发现,能主动站出来忏悔!那一瞬间我竟在想,假如这个世界真有上帝的话,对那些“有意作恶的,无意作恶的,被迫作恶的,围观作恶的,回避作恶现场的,遗忘作恶的”,都要进行“第二次审判”,拷问他们的灵魂。他们不忏悔,难道要我们这些受侮辱受损害的人忏悔吗?应该忏悔的那些红卫兵如今又哪里去了?我知道他们永远正确,是时代的弄潮儿,入党、升学、提干、发家、出国,仍旧活得不错,有些人完全可能比我混得还从容。几十年过去,我们现在连响应巴金老前辈的号召建一座文革博物馆都阻力巨大,何谈彻底否定“文革”,不啻于一句空话。在绝望之前,每一分钟都令人那么沉重。赵和尚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话,一吐为快,你听也得听,不听也得听。这酒还怎么喝?实在没法儿喝下去了。
屋子里的灯光渐渐暗了下去。
“好了,老同学,你的道歉我代我妈接受了,我还有事。”我看了看腕上的手表,站起来告辞。“你的日子过得艰难,这顿饭我请了。”
他没让我请,起身去服务台结账了。
我只好沉默,又能说什么呢?或许,沉默的是大多数,但他们也决不可能放弃历史的记忆和道德的责任感,相逢一笑泯恩仇。要知道,“文革”绝非是横空出世的,它有深刻和深厚的社会基础,我们现在有好多部门掌权的依然是当年的造反派和红卫兵,头脑里压根儿就没有反省和忏悔那根弦,并没有什么可能加重他们良心上的不安。这些人只不过躲过一次次审查,改头换面了而已,“文革”的余孽和流毒远没有肃清。若不坚决破除迷信,进一步解放思想掀开绊脚石,我们绝无继续改革开放的可能,历史的悲剧很可能重演。但不管怎么说有总比没有好,赵和尚都是我们年级仅有的主动对“文革”忏悔的同学,这已是向前跨出的重要一步,说明他的心里还有良知,“从我做起,从现在做起”了,虽然他是个精神病人,也可能太迟了些……可是对于我历史并没有过去,不单不能过去而且永志不忘。不,我们怎么能以轻率的态度对待历史,轻易地失忆,轻易地埋葬过去。人不能永远处于饥馑、贫困的境遇之中,也不能永远活在被屈辱被损害的高压之下。现在要我忘记那场人类的浩劫,决不可能,亲历者必须挺身而出,不再沉默。从那时起到现在我始终在等待着,憋足了劲等待着━━举国上下都对“文革”反思的那一天到来。并赌上自己的一生,对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算一笔总账!
时代需要伟大的见证。
这一天已经不远了。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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