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官迷和大眼贼走了,整个教导处终于安静了。
我是那么熟悉广播室里的一切:四把椅子,一张三屉桌,桌上摆着一个四方形的扩音器,一个裹红绸子的麦克风。阳光从红大绒窗帘透进来,幽暗而迷蒙,外面传来一阵阵口号声、歌曲声、锣鼓声。我干了蠢事,心里非常懊恼,可又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。我捶了胸口两拳,骂自己是傻瓜,千不该万不该,不该在家待得好好的上赶着来送死。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,就被无缘无故扣下来,简直滑天下之大稽!门轻轻推开,透进一股光亮,晃得我看不清是谁,原来是母亲进来打扫广播室的卫生了。她手里拿着一个拖把,还有一桶水,发现我大为惊讶,赶紧问这是怎么一回事,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?
“妈,我们又犯傻了。”我转过头来说。
“他们打你了吗?”
我摇摇头。
“那就算了,怎么不回家?”
我伸直腰,没吭气。
“说话呀。”母亲急了。
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。
“这可是‘小会帮助’的地方。”母亲扔掉拖把,一只手攥成拳头顶在脑门上,意识到情况严重,非得想个什么办法不可,继续留下指不定还会发生什么事情。经过一番思考,她摘掉我脖子上的牌子,抓住我的胳膊要回家,走了两步又停下说:“不行,要没经过允许,不更激怒他们了?你先留在这儿,妈去找工宣队。”
母亲连拖把都没拿就走了,留下我一个人待着。外面的锣鼓声弱下去,屋里愈发寂静,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,留意任何一丝声响。传来嘈杂的脚步声,母亲不会回来这么快,准是红卫兵开完会回来了。一种近乎绝望的心理攫住我,恐惧一阵一阵袭来,他们还没有进屋……你体验过恐惧的滋味吗?最大的恐惧莫过于等待。只有那些不曾亲身感受这种恐怖的人,才会对屈服这种压力的人感到奇怪。好比一只羊被投进狼窝,而那些饿狼早已亮出利齿,看上去就要咆哮着猛扑过来,单等着头狼一声令下将猎物撕成碎片。它们明知你无路可逃,还故意推迟下手的时间,细细地品味着一种食物即将入口的快感。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。我转过身,等待他们发现我,几个人推门而进,其中一个是赵和尚。
“这有个人!”一个女声尖叫起来。
赵和尚转过身,盯着我不放,在琢磨什么。落在他手里也好不到哪去,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了。赵和尚跨上一步,并没问我怎么来的,怒气冲冲大吼:
“我看你小子欠揍,这是你待的地方吗?”
我不知所措。
“我们要放革命歌曲,一会儿还搞活动,滚!”
我觉得他在装模作样,可能感觉错了,也说不准。我必须保持镇定,想法摆脱这种可怕的局面。在我这样想的时候,广播里放起雄壮的革命歌曲:“工人阶级硬骨头,跟着毛泽东,我们走、走、走……”赵和尚看了我一眼,趁机压低声音催促:
“还愣着干啥,快走呀,一直走出去,回家!”
他闪在门边,急得跺脚了。
“他真要放我走?”我的心剧烈地跳动,有些愕然,有些不敢相信,对方不再理睬我,丝毫没有暴力的倾向。突然间,我似有所悟,“文革”中的报纸、广播常说:“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。”是不是我们在江边救过这家伙,他良心有所发现才放我走的(这个判断不久就由我自己证实了)?看来纯而又纯的红卫兵队伍也未必铁板一块,实际上并不那么简单。但不管怎么说,这的确是意想不到地交上好运,我需要同情,对每一份帮助都心存感激,人在命运可悲的情况下没有不需要同情的,哪怕是些微的同情也好。想到这里,我放下心,压抑着激动,从脖子上摘下牌子放在墙角,侧着身子溜了。
赞(0)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