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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谅,但不能忘记(1-4卷连载 271)

时间:2021/6/10 作者: 于艾平 热度: 419794
  二

  1968年8月,姚文元在《红旗》杂志发表文章:《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》。

  这些日子,最让糖厂造反派骄傲的是一个老工人代表去首都受到毛主席接见。归来时,人们像欢庆盛大的节日一样,马上召开大会请他传达毛主席的问候。

  说起来,时势造英雄,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。这位老工人代表从此见到谁都握住对方的手,与毛主席握手那一瞬间放电影一样反复在眼前出现,他告诉他或她,这只手握过毛主席的手,像充电一样充满伟大领袖的光和热,谁跟他握手就会一辈子有福气。说到动情处,止不住的泪水就涌出眼眶了。“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”,被握过手的人感到无比温暖,无比荣幸,高兴得大笑,感动得直哭。他们的手也有了无限神奇的光环,足以令人景仰,令人羡慕。市里的造反派行动起来,到处请这个老工人代表做报告,红极一时,又是市报报道又是广播电台录音。遗憾的是老工人没文化,是扶不起来的阿斗,面对着主席台下成百上千虔诚的面孔,他的手还做着握手的姿势说,我代表毛主席向大家问好,这只手上带着毛主席的体温,毛主席的气息。他不敢用它干事,不敢摸东西,甚至不敢洗手和吃饭,只能握广大造反派战友的手,把毛主席的关怀直接送到人们的心间……又过了几个月,连造反派头头也觉得实在没什么可利用的价值,就把他打发回糖厂了。于是,这场带着极大盲目性的闹剧不了了之。

  学校军宣队突然撤走了,工宣队接踵而来。

  说实话,军宣队来学校支左没起什么好作用。糖厂子弟学校有两个军代表,一个连级干部,一个排级干部,前面我写过,骗我进特殊监狱的就是那个连级军代表。因为那个排级军代表的姓特别,姓修正主义的“修”,我记得非常清楚。修代表喜欢张口闭口突出政治,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,做一颗永不生锈的革命螺丝钉,是一个“一切服从毛主席,一切紧跟毛主席,一切为着毛主席”的典范。他无论走到哪儿都带着一个笔记本,里面写满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,和谁谈话时都打开看上一眼,显得高深莫测。有一次上军训课,我好奇地翻翻修代表的笔记本,他一把夺过去大发雷霆,当着全班同学质问我:“于艾平你想干什么?目的何在?”搞得我惶惶不可终日。后来在批斗我的大会上,他公然揭发我妄图“窃取军事机密”。母亲找修代表主持公道,“要文斗,不要武斗。”他却黑着脸说红卫兵小将们的行动好得很,我坚决站在革命造反派一边,牢牢掌握阶级斗争大方向,孙志刚,你这个走资派找错了对象!

  母亲回来后气愤地说,我看修代表不是个好东西,才当过几年兵,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!

  修代表平常特别注意仪表,不管天气多热,风纪扣一直都系在脖颈上,帽檐低低地压住眉宇,身板笔直,给人一种非常严肃正派的印象。他有一个爱好,特别喜欢找漂亮的女红卫兵谈心,要求人家积极靠近组织,而对我们这些黑五类的子女则紧绷面孔,如临大敌。知人知面不知心,人的外表原来和内心是两回事。有一个冬天的晚上,修代表去市里洗澡时扒女澡堂,原形毕露了。大概澡堂通风的小窗口太高,又涌出浓浓的水蒸气,修代表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,爬上窗台扒住通风口往里探望,这是很需要无耻精神的,顿时打过鸡血一样兴奋,除了手淫已找不到任何发泄的办法,竟忘记隐蔽。澡堂里赤身裸体的女人们发现窗上有人影晃动,大声尖叫起来,修代表一时惊慌失措,摔下窗去扭伤脚腕。等他顾不得疼痛从地上爬起来,再想溜之大吉已来不及,当场被澡堂的工作人员抓住打个半死,扭送到附近的派出所。

  这种绯闻传播的速度快得惊人,第二天糖厂大院里便家喻户晓,人人皆知了。从此女红卫兵们都躲着他走,一想到可能发生的事,走过之后还往他的背后吐唾沫。这对修代表的打击不能不说是毁灭性的,最后咎由自取,两手插在军大衣兜里灰溜溜地撤回部队。白土地人事后都传,修代表回到部队也没得好下场,没过多久就转业了。

  母亲说,红卫兵总部正在组织大会欢迎厂里进驻学校的工宣队,这回选来的都是些好人,不像军代表那么滑头。

  “工宣队都有谁,有我们认识的吗?”姐姐问。

  “有傻老孟,赵大胡子,还有你蒋叔。”

  “什么,他们……不开玩笑吧!”

  姐姐说得不无道理,我也惊讶地合不拢嘴。这都是些没受过教育的“大老粗”,真正无产阶级,平时只知道闷头干活儿,老实巴交,没有文化怎么能接管学校!

  “毛主席派来的,怎么是开玩笑。”母亲由衷地说,“他们都是有正义感的好人,现在最需要好人领导运动,恢复学校的秩序,稳定学校局势,这是关系到毛主席革命路线能不能在学校体现的大问题。”

  “妈,你怎么也上纲上线?”我说。

  “过去学校闹革命的都是孩子,胡闹的因素大,有大人管着,起码能走上正轨。”

  我不知道母亲指的“正轨”什么意思,以为她对待现实的态度无可挑剔,对这件事没多想。那时候我不知道别的学校怎么样,工人阶级占领教育阵地,又是一个文化大革命的新生事物,糖厂子弟学校混乱的局面确实得到一些改观。我听母亲念叨过,我家有两件事,都是在蒋叔叔的帮助下绝处逢生的。一次是我被关进特殊监狱里,蒋叔叔挺身而出要求学校革委会放我出狱。另一次是厂里调整住房,造反派再一次将走资派从家里扫地出门,腾出家属大院的房子给造反有功的人住。因为有几家人住在院外的南窑地,离厂区五里地之遥,上班要穿过爱国菜社大片的菜地,没人愿去那儿住。特别是近些日子糖厂附近有狼出没,扰得人心不宁,孩子必定有大人护送才敢上学。我们一家四口人已被撵进不足十六平方的小屋,几无立锥之地,造反派还要把我们撵到南窑地,让人活不?

  “他蒋叔,他们要撵我去南窑地,”母亲听到消息后找蒋叔叔说,“我去没事,孩子太小,上学咋办?”

  “我咋没听说?”蒋叔叔问。

  “校革委会跟我吹过风,你是厂分房委员会的工人代表,能不能替我说说话,不搬家。”

  蒋叔叔的脸上没一点儿笑容,显然感到难度很大。

  “他蒋叔,又闹狼了。”母亲愁眉不展地叹息,“我挨斗回来晚,谁送孩子放学回家,没办法呀!”

  “我试试吧,孙姐。”

  蒋叔叔答应下来,去车间拎回桶石灰,倒进水,跑到大院铁丝网旁,用笤帚蘸着石灰水在房山头画上大白圈圈。据说在那些漫漫长夜里,狼看见白圈以为是猎人下的套子就吓跑了,所以人们在靠菜地方向的房山头都画上了许多大白圈圈。蒋叔叔在厂里的分房会议上强调,孙志刚孤儿寡母的,我们把她撵到南窑地,孩子上学走黑道哪有人送?应该充分考虑到孩子的实际困难,不能一概而论!

  “蒋师傅,说说笑笑中有阶级斗争,你怎么能替走资派说话?”斜眼把腹部贴在办公桌抽屉上,两手捂着杯子,生硬地指责蒋叔叔革命立场不坚定,缺少阶级斗争这根筋,有“政治幼稚病”。

  “你少给我扣大帽子,你家也有老婆孩子,就没同情心,亏你说得出口,你不知道最近又闹狼了吗?”

  “光天化日哪来的狼,就走资派的孩子胆小。”

  “让你的孩子晚上出去试试,”蒋叔叔冷笑一声,不紧不慢道。“你没见铁丝网旁都是大白圈吗?”

  “我没心思跟你闹着玩。”斜眼恼火了,一拍桌子瞪起眼睛。

  “我是工人代表,不让我说话就是压制革命群众。”蒋叔叔也发起脾气,同样拍案而起。“我不是同情走资派,是为孩子着想,就是不同意孙志刚搬家。要不,你问问革命群众答不答应!”

  斜眼阴着脸,搓揉起手里的一支香烟,狗咬刺猬无从下嘴,脸黑得霜打过一般。心想你不就一个臭工人吗,狂啥?仗着根红苗正就不知道吃几碗干饭了!但斜眼是有头脑的人,处理个人事务的时候非常精明,不敢把自己置于工人阶级的对立面,不如做个好人送个空头人情。他压住满肚子不高兴,做出明显的克制,终于想出一个不失面子的让步办法,致使调房风波不了了之。多亏蒋叔叔仗义执言,一直到“文革”结束,我们都住在糖厂家属区大院里没动地方。

  母亲说,人家敲锣打鼓欢庆工宣队进校,咱也表一下态,争取工宣队的好印象。

  “这么做行吗?”我犹豫着说。

  “行,这是拥护新生事物的表现。”母亲肯定地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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