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初秋时节,西下洼的草尖黄了。
许是干旱所至,西下洼的水位越来越低,渐渐干涸,露出大片洼地。周围的芦苇早已枯干,长长的苇叶在风中飒飒作响,宛如黄色的飘带。有一个糖厂职工在洼地里垫起一块自留地,春天种上萝卜、白菜等农作物,结果他一大家人秋天没买秋菜不说,光这块地种的东西都吃不完。这下可激起孩子们的劳动热情,全跑到西下洼垫起自留地。大人们都说自己的孩子懂事了,既不整天在外面闲逛惹祸,又帮家里搞副业,下班后也赶来助孩子一臂之力。
我有事干了,每天傍晚都来西下洼垫地。
所谓的垫地,就是选一块干涸的洼地铲倒芦苇、杂草,把周围的泥土堆积起来增高地势。为了防止雨季积水漫上地面,起码得垫起两尺左右的高度。别的孩子垫起一块长方形自留地,既能蓄水浇地又能防止牲口糟蹋庄稼。我没经验,选择的地方地势明显低洼,旁边还有一条天然深沟,人站在沟里,只有上半身露出地面,不好取土,必须每一下都倾尽全力才能把土扔上去。懒洋洋的太阳,刚刚升起,天热得很。我一个人闷头工作,腿上力气足,胳膊也有使不完的劲,都忙得顾不上擦一把脸上的汗水。胖蓉到西下洼看我,站在一簇淡黄色的蒲公英旁,样子很调皮,头一歪,扑哧一声笑了。
“去,不帮人家忙,还笑。”我仰面看着胖蓉,她怎么显得长大了,还很漂亮?这一想法突如其来,出人意料,我不由怦然心动,对手上的活儿怎么也专心不起来了,喉头和嘴唇都发干。我不知道这事有什么好笑的,她就是笑,笑得站都站不稳。这是一种折磨,不过是一种甜滋滋的折磨。我只想沉浸在这欢乐的境地里,装作没好气地扬上一锹土,扔在她脚面上。“笑话人不如人,你倒下来试试,有什么好笑的?”
“我跟你讲呀,你快笨到家了,一点儿脑子不动!”
“我怎么没动脑子?大家不都这么干的么?”
她抖掉鞋面上的泥土,两只短辫儿搭在肩上,不管我愿不愿意,继续说:“艾平,为什么选这个地方?”
“我想离别人远点儿。”
“你上来看看,垫地有窍门,不能蛮干!”
我撑着铁锹跳上地面,与胖蓉并肩望去。初秋的天特别蓝,到处都是深沟环绕的长方形自留地,到处都有从沟里往上甩土的孩子。风向远处吹去,土地被割成了一个个小块,高高低低,翻开的泥土散发着潮湿的气味。一直往西,在稍远的一棵老榆树下,有个孩子正手搭着眉宇往这边看呢。我一开始并没在意,再回身去仔细一看,是王官迷,好情绪一下丧失殆尽。真是冤家路窄,想躲都躲不开。刮起一阵尘土眯住我的眼睛,我用衣襟擦擦手,揉起眼睛。胖蓉问:
“怎么啦?”
“眯眼了。”
“我给你吹吹。”她凑到我跟前,翻起眼皮吹了一口气,我还是疼,再次抬起一只脏手去揉。胖蓉一巴掌打掉,要我别动,然后踮起脚尖伸出舌头,我感到她的舌尖舔着眼底,一道强电流一样使我浑身紧张,眼睛马上舒服了。我觉得她在那儿,相当近,可是并没有移开,出神地向别的地方望去。
“出来了吗?”
“我不告诉你。”我狡黠地一笑。
只要跟她在一起,不说话也是愉快的。
“我跟你讲呀,别看我,怎么才能跟你说明白呢?”她后退一步掩饰自己的窘迫,然后把眼睛移开,弹掉我肩头的一块泥巴,接上刚才的话题。“你想过没有,为什么人家效率高?他们都把自留地选在泡子边上地势高的地方,唯有你选在中间的低洼处,这不是费力不讨好吗!”
“我愿意好不好,我跟你讲呀,我跟你讲呀,少管闲事!”
她的批评是正确的,可一个男孩儿的自尊在作怪,不愿当她的面承认。
“傻瓜,什么都得教你,你垫的地方不好往上扔土。”她朝我做出个鬼脸,又笑了。
“让我想想。”
“人家还没说完呢,别打断……他们垫的地为什么是长方形?这样取土距离近,小孩儿都能从两面甩土。你垫的地是四方形,取土距离远,毛病就出在这里,大人也甩不到中间去啊!”
“真是人脑袋长出了猪脑子!”
“你说什么呀?”
“说我自己。”
“你可别生气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
其实我很生自己的气,觉得胖蓉的想法有道理,竭力把思想集中起来,不许自己再走神。我一定是一副自以为是的傻样,再说什么只能成为笑柄,后悔也来不及,重选一块地垫已不太可能,西下洼早就没有可垫的地方了。
“窍门满天飞,看你追不追。要不,累死你。可以从中间破开吗,这样一来,你的地不就变成长方形的了。”
胖蓉回家找了把尖头锹,用砖头磨亮锹尖,让我再试试。
这垫地看似简单,其实门道不少,不仅站的角度、距离要合适,手劲的大小要有准头,而且眼、手、脚的动作配合得当。照她的说法慢慢有了经验,垫地的效率明显提高。秋高气爽,我沉浸在狂热的劳动中,活儿干得顺手,时间过得飞快。我踩着锹背摇晃着身子让锹刃扎下去,撅起一团团长着密集草根的泥土,双手半端着锹柄,两个膀子一较力甩向地中央。每一次用力后脖颈就鼓胀一下,一锹又一锹的泥土甩上去,呈两面慢坡状堆积在一起,地势明显增高。一天干下来,人累得几乎直不起腰,胳膊、腿酸疼得要命,我的心情还是愉快极了。
我对这项工作着了迷,鼓足干劲,力争上游,差不多忙了一个秋天,终于大有成就,垫起一块有半个网球场大小的自留地。
一想到这些,我就微笑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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