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看看，文化大革命已经几年了，可公然在我们社会主义课堂上出现了这样淫秽下流的东西。这说明了什么？这说明在我们平静的学校还充满激烈的阶级斗争。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。这充分证明毛主席教导我们的，阶级斗争要年年讲，月月讲，天天讲。这有力证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要搞下去！”掷地有声，立场鲜明坚定。
接着语气缓和，语重心长地说，“我的同志哥呀，我们头脑中阶级斗争这根弦，一刻都不能松。可我们还有人看不到这点，痛心啊。”
这位大队贫协主任说到这里，敲着桌子，痛心疾首。
整个会场气氛立刻严肃下来。有的老师还显得有些紧张。
我心里想，破“四旧”好年了，红卫兵的“铁扫帚”把各个角落来回都扫了好几遍，怎么还有这种东西呢。当他把画册啪的一声放在桌上时，我真想上去打开见识见识，因为我从来没见过甚么淫秽东西。但他马上一手压在上面，就像武松紧紧揪着吊睛白额虎脖子一样。
接着就是开展讨论。个个谈认识作检讨。被揪出画册那个班的班主任更是战战兢兢站起来，除作深刻检查外，还坚决表示，坚决追查到底，保证下次再不出现这种事。
可校外却有人来讨说法了。原来是附近插队的省美术学院的两位教授。他们蓄着长发，留着胡须，穿着宽松的亚麻布衣服。点名要找我评理。
一见面就劈头盖脑问道，“听说你读过大学，还是中文系？但你学过外国文学没有？知不知道古希腊，文艺复兴？”
来势咄咄逼人。
“知道啊。古希腊是欧洲文明的源头，文艺复兴是近代欧洲文明的一盏明灯。这些马克思早有结论呀。”我慢条斯理说。
“那么，你知不知道古希腊往往以裸露的人体赞美人性纯洁的艺术特点呢？”
“那时奥林匹克运动会，都是裸体参加呢，你知道么？”
“你知道《掷铁饼者》吗，是不是裸体？”
“你知道西方艺术的审美趣味强调的是美和真吗？”
他们轮番发难，如暴风骤雨，我简直分不清是谁在讲，看了这个看那个。
“沃，画裸体画就是黄色，那我们学院还专门有模特脱光衣服，供学生画裸体画呢。”
啊！慢慢围过来的老师听了，一个个大惊失色。
“徐悲鸿你知道吗？”
“知道。著名画家。他抗日时期画的《奔马图》，很有爱国精神。”
旁边一位老师抢答道。
“可他就有裸女画册。”一位教授转身对他说。
啊！在场的人，个个瞠目结舌。不知所措。
“是的，中国有句俗话，叫人靠衣裳马靠鞍，三分人才七分打扮。可把衣裳脱光了，还美吗？”
“穿着衣裳是伪美。”
“伊甸园中人类始祖亚当夏娃就是赤裸身体，那才算是真美。”
他们一唱一和。
“我们中国几千年来，被封建意识包裹得太严太久了，还如此折腾，我们现在还怎能进步？”叹息的声音。
“跟他说这些干什么，他不懂。我们现在是来讨画册的。”
一个对另一个说。
“你们怎么一看到裸体，就往性的邪念上想，而不从审美角度去欣赏人体美和艺术的高超，你们的思想意识怎么这么脆弱？”另一个继续说。
这时贫宣队赶来了。
“胡闹，不准在这里撒野！”贫宣队长大声吼道。
“谁胡闹？你无知。”两个教授齐声顶道。
“啊，这是上级派来的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长呢。你们怎么能这样污蔑我们贫下中农呢？”贫宣队员上前斥道。
“哼，贫下中农？毛主席说，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。”
“甚么？！反了，反了。跟你到公社讲理去。”贫宣队员上前就要抓人。
“讲理就讲理，到公社作甚么，我们就直接上中央。如果说这本画册是淫秽书，那我就在这里改造一辈子不走了。反正我丢失的东西也太多了。”一个教授用手拦道。
从来没见过如此强硬，还要到中央，上北京，这可吓坏了我们偏僻乡下人。贫宣队员拿出画册，往前面一丢。“算啦，算啦。以后别再让我们见到它。”
一位教授含着烟斗，从地上拾起，哈口气气吹去上面灰尘，笑笑说：“哼，我还不会再让你们亵渎它了呢。不知怎么房东小孩弄到学校来了。我告诉他，你们学校不懂，就是不听。”
接着，当面打开，如数家珍，指点我看。另一位在一旁不断补充：
“你看，这个安格尔，法国新古典主义画派旗手，法兰西学院院士。雷若尔，法国意象派名家，讴歌人体美的大师。毕加索，西班牙立体派创始人。”
“我们再看这幅画《泉》。这是安格尔构思了二十多年，76岁才绘出来的一部作品。现在是法国卢浮宫镇馆之宝，西欧美术史上描绘女性人体美的代表作。”
“表面上看是一位少女举罐倒水。实际上是人体美与古典美的完美结合。画家画出了少女的婀娜之美，如清泉般纯洁，浑身透出青春活力。容不得别人产生半点邪念。”
经他们指点，我似乎明白了许多。似乎到了一个新的境地。心灵得到了一次净化。可周围仍一片茫然……
一转身，怎么看到著名电视剧《亮剑》中的李云龙。他原是偏僻山区一个篾匠，身经百战，现在升为军长。开进城市，搬进空弃的豪宅。就立即严厉命令手下人把墙上油画全部撕下来烧掉。又要把楼下钢琴劈了。说都是资产阶级东西。闹得田护士要和他离婚。
我想，任何一种艺术，都在努力借鉴其他艺术，兼收并蓄，从不独善其身。蜂吸百花，才有蜜甜，树伸出繁根四处吸收养分，才枝繁叶茂。如果夜郎自守，必狂妄愚昧，作茧自缚。
“不过，学生还小，他们分不清，还是没收为好。”
听了这种声音。醒来又陷入困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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