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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谅,但不能忘记(1-4卷连载 269)

时间:2021/6/4 作者: 于艾平 热度: 406906
  五

  半夜天阴得厉害,工地上一片泥泞不堪。

  到了早晨,嫩江上烟雾苍茫,篝火的余烬散发着烟味,江堤下的洼地积水更多了。红卫兵赶来后并没有马上干活儿,而是要求大家准备接受上级的检查。工地上静下来,静得让人心惊胆战,短暂的安静是头头就要赶到的预告。牛毛细雨下个不住,身上的衣服因浇湿而变得滑溜溜的,地上的小草和落叶也是如此。远处的景色显得迷迷蒙蒙,模糊不清。大家都缩着膀子,使自己身上暖和些,希望天气能很快好转,尽量显出轻松的样子。实际上一点儿也不轻松,总是处于一种紧张状态,心里七上八下,忐忑不安。母亲看红卫兵的脸色有些不对,问二毛子,昨晚发生过什么事没有?

  “没事,一切正常。”二毛子小声说。

  “没丢什么东西?”

  “没,没有。”

  母亲还是不无怀疑。

  “确实没有啊,孙书记。”

  二毛子毫不犹豫地坚持,使我的心情安定下来。

  斜眼来检查工作了,前呼后拥,很有派头。他手里拿着本《毛主席语录》径直走到我们面前,表情非同寻常,似乎随时可能发生什么事情。我吓出一身冷汗,揣摩起这些人的脸色,想看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,什么都没看出来。斜眼站了很久才把头往上一扬说:“毛主席教导我们:‘我赞成这样的口号,叫做一不怕死,二不怕苦。’你们都给我听好了,我们要发扬不怕疲劳,不怕牺牲,连续作战的精神,打赢防汛抗洪这一仗。”为增强发言力度,他最后顿了顿,说话时红语录紧贴胸口,大声命令全体鬼队马上干活儿。

  “来者不善啊!”陈斯基拿起扁担嘀咕。

  母亲示意别吱声,转身要我去烧开水,迟司令却说任务没完成喝什么水,干活儿去,我只得拿起铁锨往土篮子里装土。牛鬼蛇神们排成一溜儿挑起担子走上跳板,脚上只见泥不见鞋子,从裤脚管一直糊到膝盖,压得跳板微微颤悠。守在一旁的造反派和红卫兵似乎都有气,都不满意,对我们都抱有个人的仇恨,看谁稍一停顿上来就是一皮带抽过去,驱赶着跳板上的人。堤坡越来越长,坡度越来越陡,越往上走跳板越发倾斜,牛鬼蛇神们必须加倍小心地爬上坝顶倒下泥土,磕磕筐底再返回来。尽管上上下下十分艰险,劳动的强度也增加一倍,简直没有休息的间歇,所幸并没发生意外,这真是个奇迹!斜眼侧着身子,左手放在臀部上,右手挥动对白脸狼说着什么,当他停止不说的时候,手仍然弯在半空。白脸狼点着头,两手交叉在小肚子前,也仰视起走在跳板上的老师们。

  “昨晚干什么啦,又是秧歌又是戏,不想告诉我?”迟司令拦住侯字典,又往他的土篮子加两锹土。“你看看,这叫改造吗,牛鬼蛇神挑得比好人还少,鬼队怎么能落在革命群众后面?”

  侯字典耳朵聋,说什么等于白说,他挑起担子上跳板了。迟司令盯住侯字典背影,阴冷的目光使人发毛,他只点了一下,并没借题发挥,完全可能是我们自己过于敏感才疑神疑鬼,不过是件无关紧要的意外,我猜想。这工夫二毛子被斜眼叫到一旁单独训话,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在他俩身上。

  “我以为你把我忘了,”斜眼背着手来回踱步,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,言谈之中带着居高临下的关怀,一举一动都在迫使她就范。“我想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下,这是自找罪受啊!”

  “我听不懂你的意思。”

  二毛子穿一双橘黄色的矮靿雨靴,站在他面前,声音很轻。

  “你比我明白,别破罐子破摔。你和他们不一样,还年轻,是可以改造好的。你当初要不是走错了路,安分些,也不会到这一步!”

  斜眼站住了,意味深长地沉吟不语,想看看这番话对二毛子有什么效果,众目睽睽之下,双手更深地插进口袋。尽管他一肚子不高兴,多次旁敲侧击白脸狼注意作风问题,强调这是个原则问题,他在原则问题上从不让步,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。白脸狼看上去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,还是近水楼台先得月,和二毛子有染的绯闻不胫而走。这可是个莫大的讽刺,癞蛤蟆想吃天鹅肉,还真不是异想天开,叫他吃到了,让厂革委会头头很吃醋,几乎没法儿清醒地思考。两人的磨擦已是公开的秘密,也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矛盾公开化。我看这样的谈话对二毛子是一种折磨,她却和斜眼谈了很长时间,内心里总有些替二毛子难过和惋惜,多么美丽迷人的音乐老师,怎么能甘愿堕落做造反派头头的玩偶……斜眼见二毛子咬住嘴唇不语,眼睛盯着一个地方在寻思什么,以为她被打动了,加重语气。

  “灯不挑不亮,话不说不明。政治本来就残酷无情,何去何从完全都取决你,要想清楚啊。”

  “我现在没时间,大家都在看呢,让我……回去。”二毛子垂下眼睛,最后两个字稍显犹豫,还是吐了出来。

  “回哪儿?”

  “归队。”

  他看了看她,一只眼睛向下垂,一只眼睛向上翻,似乎在掂量这两个字的分量。

  “我劝你再考虑考虑,不要任性,也许会改变主意的。”

  “我也劝你考虑考虑。”她忽然哆嗦了一下,要抖掉什么似的,态度变得强硬起来。

  “考虑什么?”

  “放尊重点儿,不要老没事找事!”

  “你……好吧。”斜眼一愣,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,好悬没气个倒仰。他竭力控制自己不动肝火,把食指放在鼻孔上干笑,眉头上积起许多皱纹,一道道全是横纹。“天要下雨,娘要改嫁,由不得人啊!”

  二毛子没等他说完,走开了。

  “你们看什么看,有什么好看的。”

  他们这样谈着,大家先前只是听着。这时候,迟司令、王官迷和大眼贼都回过头来,大喊大叫,又嫌刘小伙挑的土少,抄起铁锹给两个土篮子里装满淤泥。

  “红卫兵小将们,不能蛮干。”母亲劝道。

  “让他们装,看还能装到哪去!”

  血气方刚的刘小伙,这一回还真没被红卫兵吓住,他攥紧拳头,关节嘎嘎作响。

  “你有种别走。”迟司令像被针刺了一下,跳起来咆哮。

  “不走就不走。”刘小伙毫不示弱。

  “劳动改造还不老实,小样!”

  迟司令踩结实土篮子里的泥土,又往里面添两锹,堆起老高。

  刘小伙往掌心啐了一口,两手大张着抓住筐梁,赤裸的脊背膨胀起来,手腕上的白色护腕都绷开了,一挺而起,仿佛挑起两座小山。他跨开肌肉紧绷的双腿一步步走上跳板,扁担被压成弓形,每迈出一步都用足全身劲,无声挑战着造反派的权威。迟司令见没镇住对方,朝大眼贼使起眼色,两人一边一个拽住扁担打起“提溜”,刘小伙没看见似的继续走去。眼瞅着他脚步越来越不稳,越来越细碎,我们大家都为他捏了把汗。这两土篮子土少说也有二百多斤重,每晃悠一下就发出一阵嘎吱声,筐底都快被压碎了。迟司令和大眼贼拼命往下坠着,身子已吊在了半空。咔嚓一声,整个栈桥都为之颤动,刘小伙肩上的硬木扁担断裂开来,两个红小将和土篮子一齐掉下跳板,溅了自己和别人一身泥。迟司令和大眼贼狼狈地从淤泥里爬起,看热闹的红小将们全笑了。

  迟司令恼羞成怒,抓起半截扁担要打刘小伙。

  “你自己打提溜摔了,”陈斯基拦住他道,“应该怨扁担不结实嘛。”

  “陈斯基,你取笑造反派?”狂怒攫住了迟司令。

  “哪敢,哪敢,你大人不记小人过,宰相肚里能撑船,我看应该让刘小伙反省,挑坏公家的筐还逞能!”

  “油嘴滑舌,想让他歇着是不是?你上。”

  “报告红小将,”陈斯基的嘴巴咧着,抬起一只脚央求,“我的脚扎坏了,让我装土吧。”

  白脸狼俯下身子察看,像一个好奇的小学生。

  我替陈斯基求情,证明他的脚确实被柳条扎坏了。他把目光转向我时,我立刻感到了一股杀气。

  “你们都串通好了,消极怠工。”白脸狼一笑,冷冷道。“于艾平,你的脚没问题吧,你来挑。”

  “他还是孩子,怎么能上这么高的跳板!”母亲说。

  “孩子能当反革命,为什么不能接受改造?”

  “他挑不动啊。”母亲还在坚持。

  “这才半筐,怎么挑不动,快走。”

  在他们的眼里,残忍就是力量。

  我在犹豫。

  “于艾平,你挑不挑?”

  转眼之间,周围低吼着举起一片扁担,就要打向我和母亲。我当时就相信,现在就更相信了,只要我稍有迟疑,他们就会把我们娘俩打翻在地,决不手软。我不再坚持了,喊道:

  “我挑!”

  我把扁担钩绕了两圈,挺直腰背挑起土篮子,走上第一层跳板,朝有三节楼房高的坝顶移动。母亲透过细雨仰起脸盯着我,一脸的痛苦。一开始我还能坚持,跟在大人的后面,扁担沉重地压在肩上,额头冒出汗来,耳朵涨得通红,走到一半就有些力不从心了。跳板坡度越来越陡,双腿灌铅一样沉重,每走一步五脏六腑都在使劲。我仿佛走进低低的云层里,风吹掉头上的草帽,飘向天空,又好像走在平衡木上,不得不因失去平衡而停顿,稳住身子再迈开双腿。紧跟在我身后的刘小伙也时时停下来,应和我的节奏,一步跟着一步往上面走着。我走过第二层跳板,又走过第三层跳板,长长的挑着担子的队列,始终沉默着,大家的鼻子上、脸颊上、眉毛上都溅着泥,没人催促我快走。

  越接近坝顶,爬得越高,我的身子就晃得越发厉害。

  “快,孩子,扔了土篮子!”下面的老师惊呼。

  “听话,快扔土篮子!”母亲双手捂在嘴上,接着又抱住脑袋。“你听到没有?儿子━━放下担子!”

  “不许扔土篮子,于艾平!”迟司令吼道。

 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。

  肩膀上像有一个东西老在扎肉,既灼痛得厉害,又压得我喘不过气。我把扁担换到另一边肩膀上,觉得自己赶不上其他人了,还是叮咛自己不能扔土篮子,要为鬼队和自己争口气,每走一步都把跳板踩得一弯一弯的。母亲把脸扭到一旁不敢看了,发出呻吟。老师们在向我摆手,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担忧。造反派们却微笑着,在看一出戏最后的高潮。现在母亲和所有的老师,包括几个红卫兵小将,都不由自主地跑到高高的栈桥下边,试图接住我。谁也不敢开口说话,也没有人再敢鼓气。蒙蒙细雨还在下着,工地上万头攒动,人似蚂蚁,前不见头,后不见尾。脚下是茫茫的望不到边的黄色大水,远处的江桥浮桥一样浮在一片汪洋之上,久久回荡一列火车的汽笛声,震人心魄,虽然火车头和车厢都看不见。我迈出一步,又迈出一步,摇摇晃晃,气喘如牛。我觉得自己就要死了,一丁点儿风就能把人吹倒,永远也走不到头了,可是两条腿还在挪动,只凭惯性勉强走上第四层跳板,差不多快做到了。透过一层灰蒙蒙的雾,好像坝顶近在咫尺,一步就能跨上去。天是那么高,又那么低,眼前的一切都在奇怪地、忽隐忽现地旋转。我几乎哭起来,觉得体内的血往外涌,浑身的筋骨都快要绷断了,脸上的一道道汗水似一行行热泪在流淌。突然间,脚底下一滑,连人带土篮子摔下了跳板……

  母亲喊出一声,双臂朝天呆立不动。

  刘小伙上前一步将我拽住,我挺了过来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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