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苗蹿得很高,变成白色的火焰,鱼尾巴烧着了,化作点点火星往上飞去。
青烟从火堆升起飘出工棚外,立即被风雨打回来。
老师们喝酒文明,很少像工人一大缸子干到底,而是一小口一小口抿。我想起母亲,有些凄凉,站起来伸展身体。陈斯基挪挪屁股,又凑到二毛子身边搭讪:
“小张老师,我猜你又碰到了感情问题,才回来的?”他刚刚进入微醺状态,情绪很好,又一次把手举到帽子边,想赞美一切。“别一个人闷着,也不能总这样下去啊。”
二毛子依旧望着篝火。
马历史瞪了陈斯基一眼,他不喜欢调侃,低头添火,篝火的光点欢快地跳动着,照亮了工棚的各个角落。
“真的,我不相信都是你的错。”
“你们男人总是对的,我一个女人总是错的。”二毛子开口了,坐直身子,声音里充满忧伤。
“那你为什么又回来?”刘小伙把手指头交叉起来,也加入这边的谈话。
“不为什么。”
“总得有个原因吧。”
“求你们,别这样看我,我知道大家为我好,关心我,可我不属于自己。”二毛子双手勾着脑袋向后一仰,垂下睫毛,仿佛有一种令人愉快的冷漠,使你捉摸不透。“有人喜欢你,生活才有意思,不是吗?我希望你们不要把我想得太坏,我这样的女人最好没有思想,谈点儿别的,好吗。”
“你生我气了,不说不笑不热闹嘛。”陈斯基说。
“亏你有自知之明。”马历史说着,抬起双手捂住耳朵,免得自己再听到什么。
赵关键提议,出个节目活跃活跃气氛。
“俄国一个作家说:‘最善于欺骗自己的人,生活过得最快乐’。”陈斯基以手抚胸,把自己最得意的建议贴在胸口上。“唱一个吧,谁先唱,小张老师,你来。”
二毛子并不推让,她把头一扬,两眼一闪一闪,一只胳膊搂起我的肩膀,唱起一支苏联歌曲:
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,
冰河上跑着三套马车。
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,
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。
……
茫茫的雪原上,有两道车辙在眼前伸展开去。一轮满月升起来,挂在空中,挂在树梢上,照亮了整个大地。空气中回荡着一种无可言说的庄严,那路上走着的是和我们一样被压迫被奴役的人,拥有的只是不幸、痛苦和愤怒,却依然到处寻找绿洲与曙光,这一情景我永远不会忘记。她用很轻的声音唱着,把我搂得更紧了。歌声低沉、浑厚、悲凉、怅惘,在讲述一个无尽遥远、深邃的故事。听着,听着,我发现老师们都陷入沉思,屈起两腿,双手抱住膝盖。他们想什么呢?眼神顷刻之间变得那么忧郁,忧郁得我简直不敢看他们。这种忧郁的眼神以前我也曾见过,没有受过迫害的人永远无法知道被迫害者的痛苦,大概我的眼神也如此吧?那时我说不上有什么欣赏能力,但很容易感动,对音乐的力量不可思议,甚至有些震惊。我听下去,有一种柔和的力量漫上心头,一波波淹没周围的一切。
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,
为什么低着你的头?
是谁叫你这样悲伤,
问他的是那乘车的人。
……
江水潮起潮落,这样迅猛,这样深沉。共同的忧伤与痛苦将我们联系在一起,让我们用力忍住什么,沉浸在其中了。我再想象不出有比这更动人的歌声,感到一股热浪在胸中激荡,汹涌澎湃。我的整个身体也在歌唱。因为,这旋律中,这歌词里,有一种特别能激动人心的、引起大家共鸣的东西,一种对于不可企及的幸福的渴望,使人想哭,又哭不出来。我悄声问刘小伙,这是什么歌曲?他告诉我是一首著名的俄罗斯民歌《三套马车》,列宁在流放时最喜欢这首歌。是的,人有一个不朽的灵魂,总是喜欢缅怀过去的岁月,在心里燃烧起不灭的热情。老师们五十年代受的是苏式教育,他们是同时代人,走过相似的路。面对恶劣的政治生活环境,难能可贵的是并没有妥协,尽管他们的人生充满痛苦和不幸,仍在与生活进行着不屈不挠的英勇的斗争。当生命的号角又一次在大地上吹响,他们都甩掉平时的谨慎,放开自己,轻轻地吹起口哨,还用手掌在膝盖上打起拍子。
二毛子解下头巾,捂住夺眶而出的热泪。
沉默片刻,赵关键对马历史小声说:
“心里不是滋味,马老师,咱俩下一盘吧。”
“好哇。”
赵关键拿出小方凳推到篝火旁,从兜里掏出一个鼓鼓的小口袋,倒出里面红、黄、白三色玻璃球。这是他恢复心态的一个绝招儿━━下跳棋。赵关键进鬼队后,无论走到哪儿都带着个小方凳,那上面精心烫出一副六角星的棋盘,每一个三角格上旋出一个小坑,不大不小,正好放进玻璃球。在我们看来这就是一张小小的牌桌。我略晓玩跳棋的规则,交战一方各执一种颜色棋子占据一个营盘,然后千方白计地搭桥开路,隔一个棋子跳出一步进攻对方的营盘,桥搭得越长棋子跳得越远,直至你的十枚棋子全部占据对方营盘,就算大获全胜了。当然,这里面的技巧很多,比如用“堵截”或“借桥”的战术等等,就看你脑子活不活!马历史和赵关键促膝而坐,输赢往往一两步棋之间,偶尔,在陈斯基“协助”下马历史能胜一两盘。这时候大人就跟孩子一样非常好玩,赵关键必定面红耳赤地说马历史玩赖了,马历史则坚持自己没做手脚。两个人干活儿时还争执不下,非常激动。
“赵校长,”陈斯基憋不住笑了,轻轻地弹着几个手指头,“不就偷着跳两步棋吗,一个玩,有什么大不了!”
“哎,陈老师,观棋不语是君子,这可是关键问题。”
“还有呢,见死不救非好汉啊!”
现在他们的脑袋俯在棋盘上,几乎碰到了一起,聚精会神地走每一步。我眼看着陈斯基趁赵关键点烟的时候,又“协助”马历史多跳一步,等待对手走棋,嘴里还哼着《三套马车》:
我那温柔美丽的姑娘,
她不久将离我而去。
可恨那财主要把她卖了,
今后苦难在等着她。
……
歌声在继续,大地在呼吸。
四周的世界那样空旷,那样浩瀚无边。在这样的夜里,人们的思绪会飘得很远,回忆起许多早已淡忘的往事。二毛子一遍又一遍唱着,一会儿高亢,一会儿低沉,歌声穿过荒野,在成熟的草地上飘过,一直远远地传到对岸又飘回来,与寂静夜空中的风遥相呼应。过去的岁月还保留着他们至今得不到的东西,以及他们的青春,他们的爱情,为他们守望着自己的精神家园,使人不禁潸然泪下。每当我仰望夜空,满天星斗闪闪烁烁,我就能够恢复自信和希望,忍受一切打击。我就会想,生活并不是结束,而是刚刚开始,一切都会重新好转,苦难的日子也有尽头。我在等待那个时候,相信那个时候一定会到来……我正出神,外边响起呼通一声,大家紧张地相互看一眼,莫非有人偷工地上的工具?赵关键跑出工棚,大伙儿都跟着跑了出去,准备应付可能出现的情况。江堤沿岸时有光影闪烁,忽隐忽现,那是看工地的人点起的篝火。我们转了一圈没发现丢什么东西,可这不是幻觉,门口的一摞土篮子被什么碰倒滚落一地,泥水里有人跑过的脚印。天知道是怎么回事?在一阵惊骇中,刘小伙喊了一嗓子:
“喂喂,有人吗?”
没有回答。
“不会是小偷吧?“陈斯基搓着手说。
“这么晚,小偷还偷啥。”马历史说。
“那土篮子咋倒了呢?”
“风吹的,回去吧,接着喝。”
风猛烈地刮起来,凉得人不由抱起膀子,四周又恢复黑暗。其实我们心里都在打鼓,会不会是歌声吸引来隔壁看工地的人,若发现这里在唱苏修歌曲就坏了,但愿能把它忘掉才好。雨已经很小了,淅淅沥沥,云在树梢上空掠过,有时好像出现了黑色的天空。黑夜均匀地铺展开去,风卷芦苇发出尖利的嘘嘘声,使夜显得更加凄凉。回到工棚里,大家都在沉默中打起哈欠,谁都没有心思再喝下去了。我坐在篝火边,膝头抵着下巴,甚至有一种要出大事的感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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