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嫩江发秋水了。
今年的大水来势凶猛,一股股“牛犊子水”四下乱窜,漫出江道,灌满沟沟汊汊,把对岸的草甸子都淹没了,变成一片汪洋大海。
糖厂的职工、学生全紧急出动,按照市防洪办划出的地段抢修江堤,过一个“革命化的中秋节”。学校的鬼队也和厂里的鬼队合并在一起,扛着工具赶往江边修江坝。快过节了,母亲买回家两块月饼,切成四半,一家四口每人分到一小半月饼算是提前过节。母亲过去年年修江坝,怕我顶不住,专门给我煮了几个鸡蛋作午饭,既扛饿又增加体力。
新苫的房,雪白的墙,
屋里挂着毛主席的像。
贫下中农看见你,
心中升起红太阳。
……
我们班的同学带着工具,唱着歌登上厂里的卡车去修江坝。而我却在他们鄙夷的目光下,忍着从卡车上吐下的口水,跟在鬼队大人的后面不敢抬头。我们着急赶路,谁也不许掉队,大人步子大,我一路小跑才跟得上,走得脚底板生疼。鬼队走出糖厂家属区后院的小门,迎着太阳的方向一直向南,越过第二道防洪大坝,走过养鱼池的锅底坑,下到我和母亲采猪菜路过的那片盐碱滩。一阵大风刮得漫天皆白,来势那么猛烈,令所有的人都转过脸去躲避风头。人走在盐碱地上和在暴风雪中穿行一样,一路奔波的汗水很快耗干了,等大家再回头时,身上、手上、脸上全是白色,连眉毛都染白了。再往前走,地势越来越低,十几里地不见人影,深秋的草甸子已经发黄了。大家都带着草帽遮蔽暴晒,还是汗流浃背,气喘咻咻。
走上嫩江的第一道防洪大坝,目光所及之处,一片烟波浩淼。江水是浑黄色的,完全淹没了对岸,我们采的那片车轱辘菜地已无踪影,只有露出水面的柳梢似水草般摇曳。我们顺着大坝又赶了一段路,然后下坡,脚下的大水早没及大坝半腰,修坝工地风展红旗如画,人山人海。那时候没有机械设备,全靠土篮子大筐肩挑手抬,加固堤防,打人海战术。工地指挥部的大喇叭一遍遍播出毛主席语录歌,频频传出喜讯,某某突击模范大干苦干加巧干,一天完成两天土方。与天斗其乐无穷,与地斗其乐无穷,与人斗其乐无穷!人定胜天!为火红的时代,再添一份热,再发一份光。鬼队只有五六十人,却分到差不多全厂一半的修坝面积。看得出来,革命群众的修坝地段选在平坦的盐碱地上,有一面缓缓的土坡直达坝顶,取土方便而不费力气。与此形成鲜明对照,我们的地段却处在一片长满水草和水藻的洼地里,一脚踩进去积水没及脚面。从下面向上架起一条五十多米长的四阶跳板,一条栈道悬在半空中,人站在跳板上,可以看到弯弯曲曲的江汊子,纵横交错的大路小道,滔滔不绝的江水。而在远处的江桥上,一列火车吐着白烟驶去。
冯叔叔挑着土篮子上去试了试,犹如走在独木桥上,让人提心吊胆,风把红旗抖得很响,连他的衣服都鼓了起来。下来后,他找到厂革委会头头斜眼说:“最好再加一趟跳板,否则窝工怎么办?”斜眼站在大坝上,敞着领口,指挥千军万马作战的大将军一样眺望着工地。他听不得不同意见,认为这是些小困难,让鬼队自己看着解决。这还不算,修坝的单位多,鱼龙混杂,有的单位连跳板都被人偷走了。造反派又给鬼队增加一项任务,晚上留在工地打更。母亲对冯叔叔说,那也得让她回去安排一下,家里还有两个孩子等着吃饭呢。冯叔叔为难了,他也有家。侯字典和刘小伙是单身汉,主动要求留下来值班了,只是交给母亲一些饭票,要她帮忙从厂里的食堂把饭捎来。
天一麻麻亮,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起炊烟,许多家庭主妇已在厨房里忙了。母亲老早就蒸好一锅大饼子和几个鸡蛋,并带上个铝锅,准备给大家烧水热饭。她要我多睡一会儿,等中午去食堂打过饭,再搭厂里的卡车去工地。
能搭卡车兜兜风,我别提多轻松。
可惜好景不长,天空中大朵大朵的乌云堆积成团,不到中午就下起了小雨,卡车摇摇晃晃,淅淅沥沥的细雨一线线斜打在车窗上,一片迷迷蒙蒙。我们在雨天里干活儿,草帽又顶不多长时间,风忽而从这边,忽而从那边吹来,经常是湿头发,湿衣服,湿鞋袜,身上没有干的时候,湿湿的反倒是正常的。有雨衣的人也不方便,雨帽捂得满头大汗,下摆裹得迈不开脚步,为了干活儿方便,只得脱掉雨衣,任水洗雨浇。挑土篮子的人都喘着粗气,小腿肚子上粘满污泥,每走几步停一停,歇上几十秒再颠起碎步,一步一滑地爬上坝顶。跳板下面的工作同样吃力,湿淋淋的衣裳贴在你身上,一锹下去撮起的全是稀泥,脚在泥泞中越陷越深。整个工程进展缓慢,因为鬼队只有一趟跳板,下面必须等上面倒空土篮子腾出道路,你才得以踏上跳板。何况天晴时,每个造反派的土篮子里只挑三锹土,红小将挑两锹土,没等走上坝顶晃撒了一半,即使这样等回到家里,人也累得浑身散了架子,快站不住了!接连几天下雨江水不断上涨,连最小的水沟都涨得满满的,防汛指挥部的头头坐不住了,他们给各个单位下了死命令,动员一切力量抢修大坝,发扬小车不倒只管推的革命加拼命的精神,无论如何要抢在汛期之前完成任务。工地的高音喇叭整天鼓吹:“大干、苦干加拼命干,其乐无穷,乐在其中。”我们却体会不到任何乐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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