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虎子的叫声惊醒了我,有湿漉漉的舌头舔我的脸。
我睁开眼睛,虎子正前爪扒着炕沿,探着脑袋,浑身上下激动极了。越是意想不到的喜事,越是叫人高兴,我一骨碌爬起身,推了一把它的大脑袋。虎子龇着牙,一副淘气的神情,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音,脖子上还拴着皮带。
“妈,它怎么回来的?”我惊喜地问。
“我早晨起来生火,一推门它就进来了。”
在风雨飘摇的日子里,虎子给我们一家人带来多少快乐,它又一次自己逃回家来。
“妈,虎子肚子饿了吧?”我抱着虎子脑袋,把脸贴上去。“还送它走吗?”
“不送怎么办?”
“今天就不送吧?”
“好吧,孩子,留它待两天。”
“啊,妈妈同意了。虎子,你听到没有,咱们不分开了!”
虎子一直在我手下拱来拱去,我拍拍它的脑袋,它就势趴在炕沿下,下巴搁在展开的后爪上蜷缩起来,表示一切都心满意足。
以后上班的日子,红卫兵并没有难为鬼队的老师,只是吩咐我们薅掉所有的茄秧堆起来,等去市里开会的白脸狼回来。我很不安,上次地边丢几个茄包造反派就大动干戈,这次连棵茄秧都不见了,他们能放过我们吗?
“孙书记,他们能咋处理咱们?”陈斯基拔着茄秧说。
母亲摇头。
马历史的一只脚有些跛,额头上缠着绷带,眼窝的瘀青一直连到鼻梁。他一声不吭地归拢着垄沟里的茄秧,不愿与我们交谈。在我眼里,他的身材忽然高大了,充满威严。
“奇怪,怎么没动静?”过了一会儿,陈斯基又自言自语。
“一有风吹草动,你好赶快检举。”刘小伙瞄一眼地头那两个红卫兵,不无讥讽。
“什么话,这叫不打无准备之仗。”他可怜巴巴说,嗓音也变了。“我可不想再被撕破一条裤子,我爱人忙一晚上才补上的。”
确实,他的袖口和裤腿都打了新补丁。
“昨天倒好,准备的挺充分,不照样被打的落花流水!”
“得了。”赵关键抱起一抱茄秧走向地头,一脸焦虑的神色。“争论个没完没了,有啥用!”0
大家不说话了,又闷头干活儿。
茄秧枝枝叶叶支棱着堆成一溜儿小山脊,垄沟落满茄包。对于我们来说这是多么令人痛心的场景,又是多么令人惋惜啊!母亲打量着茄秧并不急于收工,只是吩咐刘小伙和侯字典去食堂吃饭。一直到厂区大道上下班的职工都走没了,西边天空喷射出一片红红的光辉,连整个菜地都映红了。老师们才商量好一样,从茄秧堆底下拿出麻袋,多少还带笑的模样,纷纷靠近过来捡起茄包塞进麻袋里。下午上班前,母亲找出一条麻袋夹在腋下,并吩咐我也挎个土篮子,我以为她要采些嫩茄叶喂羊,没大在意,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。我见大伙儿捡的都不少了,仍不住手,奇怪地问赵关键:
“赵校长,你家也有羊?”
他摇摇头,埋头捡下去。
我又问陈斯基。
“喂人,不许声张。”陈斯基小声解释,他有时是很讲实际的。“傻小子,这是好东西,做蒜茄子啊。”
是的,这一捺长的嫩茄包,不大不小,正是做蒜茄子的好材料。蒜茄子是一种东北人特制的小咸菜,每年这个时候,家家户户都买回茄包放进坛子里腌制,从秋末一直吃到开春。可这是公家的茄子,我们不在偷吗?我刚讲出顾虑,陈斯基就晃晃拳头说,造反派扣我们工资,大家总得活啊,是买的。再说这是劳动果实,不吃,烂在地里谁不心疼?你小子,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!黄昏的哀愁,渐渐浓厚起来,我看大家都显得有些慌张,怕人看见,好像在做一件不该做的事情。仔细想来,这怨不得鬼队的老师,看他们一脸的愁容,想必内心里的负担不轻。我知道陈斯基有六个孩子,还有一个老母亲在家里照顾孩子,家里生活困难,他的话有道理,可以理解。凭他每月几十元的工资养活一大家人,仅够维持基本的需求,日子过得相当不易。
我问他,这是谁出的主意?
“你妈,真不愧叫孙志刚,和自己的名字一样,性格坚强,外柔内刚。我服!”
我再问什么,他双手托着脖子打个哈欠,没兴趣谈了。
我们借着夜色掩护,草帽低低地盖住眼睛,背着麻袋快步赶回家。要在以往,我决不相信母亲会这样做,她却让我留在家里,自己又去菜地运了两趟。可背回那么一大堆茄包,若不及时加工会烂掉的呀?母亲装满两土篮子茄包,一篮子送给蒋姨,一篮子送给吕大姨,连夜洗干净煮熟放在一个小缸里腌制。白脸狼并没放过我们,因茄子地的公然被毁,扣掉鬼队全体老师一个月工资,只发生活费,使我们的生活愈加艰难,母亲又不敢公开抱怨,以至于连过日子的钱都没有了。幸亏家里还有些存粮,可以坚持一下,没有钱买青菜,我们上顿蒜茄子,下顿蒜茄子,一家人节衣缩食,肚子里半饥半饱,千方百计节省才勉强熬过这个月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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