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人聚成一小群,又变成一大群,头往前冲着踏起一股尘土,看起来很不真实。跑在最前面的是杨炝子的父母,身后是七大姑八大姨,大家脸上都挂着阴云,发出重重的脚步声,一边跑还一边骂,渐渐形成个包围圈。杨炝子的父亲是个膀大腰圆的装卸工,性子暴烈得如一团火。母亲是那个出了名的破鞋杨八角,背上还背着个四五岁的胖男孩儿。一群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,我们无处可逃了。
“真是反啦,”杨师傅暴跳如雷,脸上掠过一阵阵痉挛,伸出拳头,摆开一副打仗架势。“你们打我的羊,还打我儿子!”
“杨师傅,事情是这样的,我们的老师只撵了羊。”母亲面对七倒八歪的茄秧,从这个人走向那个人身边,劝来劝去。“大家看看,要是你家的菜地心不心疼?”
“几棵茄秧算什么,我赔。”杨八角用手指捅了一下丈夫,不想听我们申诉。“打坏羊,不下奶怎么办?咱孩子喝啥!”
“请相信我,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党性保证,对自己的话负责。”母亲用身子把我们挡住,为了缓和一下空气,尽力作出笑容。“你们误会了,咱们和解吧!”
“孩子他爹,跟她啰嗦什么。”杨八角顿了顿背上的孩子,涨红了脸,两腿撇得很开。“和解个狗屁!”
“杨师傅,不能光听他的。我把马老师叫过来对质,把事情讲清楚,好达成谅解。如果是我们错了,当众道歉怎么样?”
我躲在母亲身后,知道她说违心话了,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,纯属言不由衷。马历史确实揍过杨炝子,母亲虽厌恶自己这样说假话,但是在目前,不得不这样做。她是想打马虎眼把局面应付过去,控制住事态,好使这场风暴平息下来。人群往前拥,情绪十分激动,无论大人孩子都投来憎恶和仇恨的目光,周围弥漫着僵冷的愤怒与深不可测的暴力。看上去马历史并没有胆怯,他把脸转过去,两只拳头握起又放下,放下又握起,母亲频频向他使着眼色示意不要发作。但人并不总能按捺住自己的,他还是猛地把脸转回来,激动地说:
“事是我惹的,不用跟孙书记说。”
“你们看啊,这叫道歉吗?”杨八角放下孩子就上前抓挠了一把,马历史的脸上顿时挠起两条血道道,他推了对方一下,杨八角一屁股坐在地上,晃动着两手大哭大叫:
“打人啦,老杨,你管不管啊?”
从这时候起,双方已没有和解的可能。
转眼之间,杨炝子一声尖叫,扑上去搂住马历史的后腰抡个趔趄,众人发出一阵叫喊,举起棒子冲上来一阵猛打。在人群和叫嚣之中,胖男孩儿把一个指头伸进嘴里望着母亲,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,还以为父母闹着玩呢,一脸可爱的憨笑。我吼一嗓子:“不许打人!”但在愤怒的声浪中没有人听。“打呀,打她个走资派!”杨八角扑向母亲乱掐乱挠。马历史推开母亲说:“你快走,我一个人做事一人当!”老师们怕母亲和马历史被打坏,纷纷上来拉架,但我们不敢还手,只有挨打的份儿。整个事件比想象的还要严重,母亲眼见局面失控,大叫不要拉架,快跑。一句话提醒我们,老师们都摇晃着手臂冲出包围,一个接一个退下去,落荒而逃。
我爬上铁道专用线时回头看了一眼——从这里可以看清整个的人群。混乱中,马历史始终没动地方,他被打得满身是血还昂着头。在离他不远地方,陈斯基投降一样伸出两手,满脸求饶的神情:
“别打,没我的事!”
杨家人仍不解气抡起家伙横扫起来,把一片片茄秧连根打折,整个菜地都遭殃了。监管鬼队的红卫兵一直抱着胳膊看热闹,此刻却笑不起来了。有一个人跑过来试图阻拦,可杨家人哪放在眼里,抡起大棒子撵得红小将们屁滚尿流,抱头鼠窜。这是一场狂暴的混乱,谁也不知道要发展到什么地步才能结束。突然,穿过一片吵闹和喧嚣传来孩子的哭声。胖男孩儿坐在地头上,两条腿伸到前面,脚尖分开,抹着眼睛大声哭叫。“没事,不怕,没事,不怕!”杨八角慌忙跑过去抱起孩子,抹着他脸上的泪水。胖男孩儿紧贴在她的身上,鼻涕流得老长,得惊厥症似的打着哆嗦,哭得人心都碎了。这声音那么微弱,却惊醒疯狂的暴徒,嘈杂声如海堤截浪般停下来。也许孩子的怜悯之情打动了杨家人,局势立马发生逆转,他们聚在一起咕哝一阵,抱起男孩儿鸣金收兵了。
一场风波总算过去,鬼队可谓全军覆没。
我蹲在地头抱住脑袋,既难过又不敢抬头。四处重归安静,跑散的老师们重新聚在一起。马历史趴在地上,额头流着鲜血,两手扎在一堆茄秧里;赵关键的一只眼睛肿胀乌黑,嘴里呻吟着;刘小伙的衣扣几乎被拽光,只有一个还挂在衣襟上;侯字典的的黑框眼镜被打碎,大弯着腰到处找眼镜片。整片菜地毁于一旦,显得十分空旷,这是我们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,但已经到了这一步,无法挽回了。
“你呀,实在太冲动了!”母亲扶起马历史说,“我不希望再有这种事情发生。”
马历史推开母亲,自己站了起来,叉开双腿,长久地站在那里向上仰望。
“去卫生所看看吧,听到没有?还倔。”母亲轻轻地感叹,“人在屋檐下,哪能不低头!”
母亲的话,明显地带着自欺欺人的味道,真让人难过,人的卑微和不幸就这样触目地摆在我们面前。大家望着满地狼藉,屈起两腿在周围坐了下来,最终都低着头往下看去,归于沉默。这是一种可怕的沉寂,像冻僵的人无力动弹一样,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。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,我只觉得心痛(尽管每个人最终都会经历这种转变过程),既为周围丑陋的事物而痛苦,也为自己死一般的冷漠而郁闷。那时我还小,根本就没什么觉悟,也不太懂事。不管别人相不相信,我常常这样想━━在那种非人的日子里,虽说失去尊严的知识分子非常脆弱,但我看到一种同样值得尊重的勇气,体现在马历史身上。
他并没有失败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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