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时,我正光着脚丫子走在一弯一弯的跳板上,脑子里却想的是如何得到看鱼人的《中国地图》,考虑着种种下手的细节,用想象来满足自己。我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这一点上,再没有比这更令我向往的事情了,一不留神连人带扁担滑下跳板,栽进臭菜丝坑里。
这下子可倒了大霉。
我翻过身站住,吐了一口气,满头满脸都糊满臭菜丝。我下意识地摸向跳板,可是非常困难,泥水沼泽一样起起伏伏,没及腰部,两条腿使不上劲,似踩在棉花垛里,一步一个跟头,烂菜丝拖住我的脚跟,人怎么努力也爬不上去。好臭哇,周围奇臭无比,令人作呕。一阵风刮过,味道消散一些,等风向转回来就越发难以忍受。一种无形力量把我向下拖去,而且抓得那么有力,那么凶狠,蓄谋已久似的。双脚踏起一片水泡,身旁臭菜丝墙壁一样摇摇晃晃,衣裳沾在身上,锈水溅到脸上。更可怕的是,这样一来,人越挣扎越往下沉,世界上再没有比求生的愿望更强烈的愿望了。我的恐惧不断增加,连呼吸都困难,不断往上冒的泥浆很快就要把我吞噬了。
“妈──妈──”我没好声喊起来,“快来呀!”
母亲在岸上远远地问:
“出什么事了?艾平。”
姐姐跑到我身边,叫道:
“妈──不好了!”
“到底怎么了?”
“我弟弟……他陷进去啦!”
“让他别动,别动,沉住气,你抓住扁担!”
姐姐够不到我的扁担,伸过她的铁锨叫我抓住,铁锨把又太短,我干着急够不着,反而越挣扎离跳板越远,人眼瞅着往下陷去,双手在头顶乱摇,越陷越深,好像没有止境,永远没有尽头。姐姐急得要哭了,再次大喊:“妈──快呀,艾平够不到扁担!周围泛起一片暗红的臭水,深不可及,冰水像千万根针尖扎进皮肤,充满我胸膛,每个汗毛孔都在冒寒气,连骨髓都结冰了──这哪是在夏季,简直比冬天还要要命!这个时候我这才知道,大夏天,臭菜丝上层虽腐烂了,一两米以下的底层依旧冻结一起,一年到头从不融化。等母亲跑来,身边蹿起一股股铁锈色泥汤,已顺着我的脖子灌进去快漫到胸口了。四肢被沉重的什么东西压断,两只手被扯了下来,皮肤都快被身体的血液胀破了。母亲伸过她的扁担,凌乱的头发在风中飘动,她要我冷静,咬紧牙关坚持,说什么也得再加把劲抓住另一头。我心里害怕,身子僵硬麻木,指头完全不听使唤了,弯在冻僵的手掌上,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。
“抓住它,沉住气……儿子,快呀,快抓。”
“我看不清。”
“就在你跟前,伸手。”
“我不行……妈……”
我感到透不过气,快窒息了,手已经失去知觉。
“你能行。”
“不行。”
“抓住啊,你抓住了,使劲啊。”
在母亲的鼓励下,我终于抓住了扁担。
她拔大萝卜一样,拔得我身下一阵扑哧扑哧响动,我被慢慢地拉到她们身边,扒着跳板爬上来逃回到岸坡上,有如落水的海员重新踏上陆地。全家人都松了口气,脚下虽还很湿,已是稳固的了。我想说谢谢她们,冻僵的嘴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,人已经耗尽全力,几乎站不住了,于是把脑袋伏在母亲胸前,抱住她胳膊靠住。暗红的臭水顺着我的胳膊和腿往下流去,散发着刺鼻的臭味,浸入肌骨的寒冷刹那间被一股暖流驱出。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们傻笑,姐姐心有余悸地埋怨我:
“还笑,都吓死人啦。”
“你爸爸要在,家里有男人,能让你遭这个罪!”
母亲的话里,又是欣慰,又是歉疚,她想起我的父亲,难过地转过脸去,不知道如何填补孩子们心中缺失的父爱。是的,父亲在每个孩子的生活中都起着无可替代的作用,仿佛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伴随着我的人生历程。对于孩子母亲总是充满愧意,痛惜命运对我们的残酷无情。那是社会的不幸,孩子不该为家长受难,如果能以自己的牺牲换来儿子的平安和幸福,母亲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。而这种愧意她又无法用语言表达,只能在眼睛里流露。父亲的死给我留下永久的记忆,没有父亲的日子多么惨淡━━这是我不愿正视也不肯承认的。为什么一个孩子越是遇到困难就越渴望得到父亲的帮助?很可能,一个与我们血脉相连的亲人不可能完全死去,世上也没有什么能抑制住非我们的意志所能左右的内心感情。那一刻,我的心比我先感应到父亲突然不可思议地复活了,不同的年代交错在一起,幻想变成现实,他正从遥不可及的深邃中望着我,问:
“儿子,你挺得住吗?”
“我挺得住。”我回答。
“那么好,就这样往前走吧。”
从父亲的眼神看出,他是想听到我肯定的回答。
“爸爸,我会的。”
有了这次教训,母亲天一擦黑必定督促我收工,而我,只要有月亮的夜晚下次还去。回想起来,我是在一种极度的忧伤和孤独中开始那一段漫长的炼狱岁月的,一个孩子过早地懂得这一点是何等的不幸,因为你既看不到希望也没有逃避的可能。应该找些活儿消磨时间,因为,劳动是任何人都无法剥夺的权利,既给一个孩子以乐趣,又磨练了他的体力与意志。唯有不足的是我身上尽是干菜丝,鞋帮里也塞得满满的,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地方。尤其是回到家里休息时候,有一股臭味像粘在上面一样怎么也洗不掉,一到吃饭时候就恶心,要吐……
后来,也渐渐习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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