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我有一段时间没去原木场了，非常想看看虎子。
看鱼人说过，你什么时候来看虎子都行。夏天活儿多，我下工后还得抢时间晒臭菜丝，一直没走出去。
这期间，我发现彬子的一个秘密，他也去臭菜丝坑晒菜丝，不过不是晾柴火烧，是为了挣外块。
开春后糖厂一停机，郊区的农民就买不到新鲜的菜丝喂牲口了，有几个菜农来臭菜丝坑试着晒了一些干菜丝，没想到运回去牲口照样吃。再后来郊区的农民都来买干菜丝了，那几个菜农专门干起捞臭菜丝的生意，晾干后卖给人家二块钱一手推车，五块钱一马车，整个夏天忙个不停。造纸厂的孩子发现这个挣钱的诀窍，一顿乱拳打跑菜农，大赚特赚起零花钱。糖厂的孩子是坐地户，当然不愿“肥水流入外人田”，他们虽组织起几次反抗，每一次交手都败下阵来，结果无能为力。彬子是运动中的逍遥派，正一身力气没地方使呢，这下可“英雄有了用武之地”！我多次见过彬子和外来的孩子打架，双方为争夺地盘互不服气，看情况非得经过一场恶战决出胜负了。我不敢帮助彬子，不管干什么，都远远地躲开所有的人，一个人闷头干活儿。
一个周日下午，糖厂的孩子又和造纸厂的孩子混战成一团。臭菜丝坑旁有一道小小的土堤，以阻止坑里的污水向菜地蔓延，土堤的斜坡背风又暖和，是人们歇脚抽烟的地方，现在却变成了主战场。交战双方先是撞膀子，力度一次比一次大，然后用拳头、大板锹、扁担、土篮子大打出手，一个个满脸菜丝，浑身臭气，从跳板上打到臭菜丝坑里，从岸坡打到土堤上。糖厂的孩子溃退了，唯独彬子死战不退，有四个造纸厂的孩子围攻过来，把彬子一直逼到土堤上，并打飞他手中的大板锹。眼见大势已去，糖厂的孩子四散奔逃，再没有人力挽狂澜势必一败涂地。彬子急了，用脚尖钩起地上的一条扁担，一家伙把四个孩子打下土堤。糖厂的孩子士气大振，一齐呐喊着跟随彬子冲下土堤，一时间反倒转败为胜。可能造纸厂的孩子被彬子这一扁担打服气了，再不敢来耀武扬威，彬子理所当然成为了威镇一方的小霸王。
晾过臭菜丝，我和彬子把两手垫在后脑勺下，仰面朝天躺在土堤斜坡上，望着如火的夕阳出神。
我们就这样躺着，躺了很久，浑身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。
“想什么呢，于瘦子？”彬子嘴里咬着一根狗尾巴草问。
我凝视着远处，还在想心事没有回答。也许，我总想得到看鱼人的那本《中国地图》，看那一块块晾晒的臭菜丝，也像一本翻开的大书。彬子又一次问：“我问你，长大想干啥？”
我被这个问题难住了，眼下活都成问题，还奢谈将来干什么？那遥远的理想早已离我而去，云彩一般飘渺不定。
“你想干什么？”我用胳膊遮住脸反问。
“我吗，等我长大了，当运动员。”彬子翻过身子，脸朝着我，把嘴里的草叶吐出来，打成结，尽可能不弄断。“把身体练得棒棒的，胳膊粗力气大，看谁敢再跟咱横？”
“我想，”我突然冒出来一句，“当作家。”
彬子瞪大猫眼望着我，投以非常奇特的眼色，不认识了似的。
天空飘过一朵白云，在我们脸上掠过一片阴影，很快飘过去。
“让他们抄，让他们烧，让他们禁。”那一刻我发起狠，感到必须说出自己正在想什么，坐起身，两手用力搓着膝盖喊。“我打不过他们，没关系，有一支笔足够了。我会写，能写，将来一定写一本书，把我们的故事真实地记录下来，送给大家看。”其实，我的内心里还有一个想法，王官迷多次口口声声要把我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，遗臭万年。我不服，就是不服。将来我要当作家，有一天会结束这样的生活，写出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，把颠倒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，看谁能把谁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！一想到这些，我就激动不已，沉默了一会儿，我问彬子：
“我这么想，错了吗？”
“让我怎么说呢？没错，没错，你比我喜欢读书啊！”
他爬起来跪在地上，丝毫没有嫉妒的意思，伸出一个大拇指。
我知道彬子爱读书，小伙伴们都喜欢读书，往往一本书到手不读完决不罢休。前些日子，铁南不知从哪里搞到一本《闹花灯》，书页都发黄了，大伙儿得到宝贝一样传来传去，每个人只能读一天。我央求多少遍才从彬子手里借出书，激动得几乎晕过去。我捧着这本几乎翻烂的小说，不敢在家里读，怕红卫兵抄家抢走它，一个人躲在西下洼的芦苇丛中看了一下午，直看得头昏眼花，如醉如痴，暮色西沉。从那时起，我才知道隋唐时期有个济南府，济南府有一位英雄叫秦琼，他穷困潦倒的时候卖过黄骠马，还和一大帮好汉闹过花灯……有时候，想象的世界比现实生活更富有诗意，更生动，更吸引人。哦，书籍，总是对我传播着那些外部世界的无形的召唤，是我那个时期生活中唯一的乐趣，并给我带来一种关于未来的模糊的憧憬，能够让一个人的心在不知不觉间得以净化，灵魂得以升华。从某种意义上讲，我一生中最为幸福和美好的时光，都是在书本里度过的……可惜我正看得热血沸腾，朋久就跑到西下洼毫不客气要走书，到他手的时间也不过一个天啊！为此，我极渴望得到那本《中国地图》，也借给小伙伴们看看，我可不那么小气，大家都看够了再说嘛。我是个耽于幻想的孩子，甚至想好看鱼人不借怎么办？那就偷。
这个想法使我入迷，再挑臭菜丝时竟忘了脚下的危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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