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图亩的每一天,卞秊都会来。黄昏的时候,两个人走着走着就走出了生态旅游园,去向山间田野。夏天的图亩是美丽的,绿色的稻田,放眼望去,一马平川。偶尔能看到一两所低矮的石头垒砌的小屋,小屋旁种了一两棵柳树,偶尔能看到一两棵桑树。
小石屋的窗户是开着的,门却整天都是关闭的。篱雨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,调皮地跑到石屋旁,敲一敲门。她以为是无人居住的空屋,没想到,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。里面走出以为年过半百的女子,穿着白色的偏襟衫,黑色的纽扣结盘扣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她微微笑地看着篱雨:“请问,需要进来坐坐吗?”
篱雨指了指卞秊,又指了指自己:“这样方便吗?”
“没关系的,进来喝口茶,天气还热着呢!”岚弥依旧挂着微笑,做了个请的动作。
卞秊拉着篱雨进去了,走在一对凉椅里头,里面摆放了一张竹制茶几,两个小矮凳,一个藤椅,往里走是一个屏风,屏风右侧是一扇窗户,窗户是开着的,上面挂着一个蓝色的窗帘,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后院里两棵挂着大颗蜜枣的枣树。屏风里头是一张木制矮床,床头是一个书柜,书柜上摆满了精装版的书籍。篱雨偷偷扫了一眼,都是她没看过的书籍,连名字都不认识。
阳光还是很猛烈的,岚弥打开了通往后院的门,风灌了进来,吹干了身上的汗水。
岚弥去厨房沏了一壶茶,将茶壶放在茶几上,给他们各自倒了一杯香茗,茶烟袅袅,这样一个静谧的黄昏,三个人静静地坐在旷野里静静地等待黑夜。田野里的蟋蟀声伴随着浓浓地夜色渐渐响亮,响彻山谷,像一首交响乐。
夜幕低垂的时候,岚弥也不留他们吃完饭,只是进后院摘了一小篮子成熟的蜜枣、几根黄瓜和两颗西红柿,用冰凉的井水洗干净,放在他们手里:“有空多过来坐坐,这些东西拿着尝尝,可不许拒绝。”
“这怎么好意思,喝了一壶茶我们都已经很感激了。”
“自己产的东西,不费钱的。有空过来坐坐,我这儿静,就怕年轻人耐不了静。”
“不会的,有空一定过来玩。我们就在前面那个民宿里头住着,离这里不远,有什么事儿,可以过来找我们。”篱雨乐呵呵地握着岚弥的手,微笑着告别。
岚弥微笑着朝他们挥挥手,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越拉越长。
卞秊是个十分严谨的男子,理着小平头,穿黑色衬衫,黑色领带,黑色西装裤,瘦削的身形,包裹在昂贵的衣料里,穿起来十分得体。一回到民宿,他进入书房,打开手提电脑开始工作。通常要忙到深夜,篱雨坐在沙发里看电视,累了便去厨房做点夜宵。他喜欢吃清淡的粥,百合粥。喝粥的时候,用陶瓷调羹轻轻地搅动,一边搅一边细声地说着话。
他会说他的童年,仿佛走过一条很漫长的时光隧道。
他出生在一个单亲家庭,家里没有女主人。父亲说,母亲生下她之后就偷偷地走了,悄无声息地走了。双方的父母是不同意他们的婚事,他们坚持在一起,坚持了一年半,母亲无法忍受居无定所的生活,而被迫离开了。他从小体弱,从小有哮喘,哮喘一发作,呼吸艰难,十分危险。父亲十分爱惜这个小孩,每年会在春天的时候种些百合下去,夏天开出白色的花朵,他时常看着花瓶里的百合花,想起母亲,听父亲提过,母亲喜欢百合花。夏天快过去的时候,父亲会去花园里挖百合,一小簇一大簇,挖几个,洗净后放入砂锅,加上冰糖,做百合汤。百合是苦的,小卞秊不太爱吃,父亲便变着花样给他做百合粥,百合肉汤,甜羹,慢慢地他也习惯了吃百合。一直到现在,都有喝百合粥的习惯。
篱雨会去集市上逛逛,买一两朵鸡冠花,买一两颗带泥的百合回来。图亩的集市是热闹的,清晨,湿漉漉地河边集市上,到处是水产。卞秊不爱吃鱼,闻到鱼腥味就吐。篱雨就会买一些当地产的紫苏,做鱼的时候放些进去,鱼肉带着淡淡的药草清香味,卞秊也不那么反感了。集市上有卖瓷器的,小巧的陶瓷风铃,挂在窗口,风吹过,发出“叮叮当当”的声音,也有鸽哨,学会简单的音调后,一吹鸽哨,附近的会有鸽子停落,还有一些小巧的物什,精致的碗碟和勺子,通常她只是看看,看到实在挪不动腿的可爱玩小意儿就会买下来。
她是喜欢吃当地产的米线和螺蛳的,在图亩的街头,有一种美味,是用螺蛳和米线相结合的食物,一碗米线,配一小碟当地出产的红油螺蛳,咸辣口,吃起来鼻尖都会冒汗。她是知道柳州螺蛳粉的,可她喜欢将两种食物分开做分开吃,这样不窜味儿,味道纯正。
她会带卞秊去尝尝当地特产,卞秊第一次吃螺蛳的时候,眼睛瞪得比螺蛳还大,根本无从下手。她用牙签一个一个将肉剔出来,他笑了笑,辣得耳朵根都红了。
而卞秊不在的时候,雾烟会跟着她一起去河边捉河虾和摸螺蛳。河虾喜欢躲在大块的鹅卵石下面,一翻开石头的时候,透明的河虾就“噗”地一声弹跳出水面,她伸出手,紧紧地捏住它的脊背,放入挂在脖子上的小桶里头,有时候还能抓到螃蟹。她是怕螃蟹夹的,捉螃蟹的任务就交给了雾烟,雾烟被夹得鲜血淋淋,最后心有余悸地放弃。
摸回来的河鲜,她会养在阳台上的水池里,虾是一种十分好静和优雅的动物。静静地趴在水底,一动不动,偶尔动一下,长长的脚像装有弹簧似的,一弹就跳出了水面,十分调皮。她的房间里有齐白石的仿制画,上面有各式各样的虾,尤其是对虾,惟妙惟肖。看看画,看看虾,发觉这个世界真是奇妙:画家竟然能够用淡墨调出透明的色彩让画中虾变得十分逼真,想想,齐白石真是个奇人。
留在卞秊身边,篱雨时常会有患得患失的危险感,一切好像做梦一般,生怕一觉醒来,只是一场梦。也许是自己太过于平凡,而卞秊太过于优秀,自然而然产生的自卑感。所以在他身边越幸福,就越觉得不会长久,不安全感越强烈就越想逃。也许让心痛提前,可以减少分开时的痛,打预防针似的相爱,仿佛卞秊的爱只是一场施舍。
一觉醒来,已经是凌晨,拥着薄被静静地坐在黑暗里,左边枕头是空的,一种失落的感觉油然而生。雾烟会盯着她亮着的头像发呆,会给她发一些她从前画过的小漫画,可爱的酷比熊。她坐在黑暗里哭,哭完了对着屏幕笑。
“雾烟,再不睡都天亮了。”
“在哭鼻子吧!给你看看从前的你,如果爱让你迷失,你就要想想,是不是太过于被动,抓得太紧,要求得太多。”
“社会地位会决定感情世界里的主被动关系,这点改变比较漫长,需要很长的时间。一旦在对方心里出现了瑕疵,就很难继续,尤其是完美主义者。”
“小女孩在想这个问题就比较危险了,说明你彻底爱上他了。”
“总觉得很难走下去,走下去会十分辛苦,甚至会遭受旁人的讽刺与冷眼,如果突然有一天爱耗尽了,我就‘分文不剩’了,‘净身出户’,甚至要‘负债累累’了。”
“不要输心,输什么都可以,不要迷失,我不希望你不快乐。”
“我想离开一段时间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总觉得他值得更好。”
“又想逃。”
“不要道德绑架我。不逃能怎样,伤得太疼了。你见过蜂窝煤状的伤口吗?打得跟筛子似的。”
“别吓我。”
“就那痛觉,比女人生孩子还折磨人。”
“我只能帮你瞒几天,你只有几天的时间。逃得掉你就逃,自己掂量。”
突然她想起了谘忭,两张脸在脑海里轮番出现,他们是同一类人,占有欲十分强,霸道,自己的东西,毁了也不会让出去。
“谘忭,你放过我好吗?”争吵到最后,她抱着头蹲在地上哭,他背过去不理她。她光着脚丫穿着睡衣跑下楼,在黑夜里跑着,跑着跑着摔倒在黑暗里,已经是半夜了,天上没有一颗星星,只有小巷尽头的街边上有昏暗的路灯。他静静地跟着她,沉默地、恨恨地跟着。看着她静静地坐在篮球场边,擦着眼泪一个人哭。确定她不会走了之后,静静地转身往回走。她一整晚没回来,他一整宿没睡。
凌晨时分,她回来了,双脚沾满了泥巴。悄悄地进卫生间洗脚,悄悄地在他身边躺下,他假装睡着了,伸出左手让她枕头,右手轻轻一揽,抱着她睡,窗外传来过路的车子声,天已经亮了。
每次争吵,都是因为梓莜。他喜欢在她面前说他的过去,说他爱的梓莜,说他们的初遇,说他们的分歧,最后提到他们俩的分手,他开始情绪失控。篱雨是无法忍受的,但还是默默承受,总以为在他身边久了,他会忘记梓莜。结果他一直宝贝似的珍藏梓莜买给他的钱包,上面有她的大头贴。她用钱折了一颗心,送给他。
“换个新钱包好吗?”她心痛,如果三个人没有纠缠在一起,她就不会恋恋不舍,也许他在身边,真的只是责任而已,从此之外,没有爱。在他身边,只是为了有个家。而他也想有个家,却不会给她一个家。
伤痕累累地离开,谘忭低头看着地面,十分难受。
“篱雨,其实你当初送给我的刀,我一直都保留着。”
“现在这把呢?”
他沉默了,将那把红色的瑞士军刀还给了她。
她转身离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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