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卫兵走远了。
大家都被白脸狼的决定镇住了。
我知道老师们最恨谁了,这家伙差不多集中了人类的一切卑劣,以折磨鬼队老师为乐趣,就像贪得无厌的人得到满足一样,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。因为他太混蛋,不是一般的混蛋,而是混蛋透顶。无怪大家跟白脸狼过不去,一见到他都忙不迭避往一边,惧之如虎,我希望永远见不到他才好!
“孙书记,”坐在一边的赵关键问,“中午怎么办?”
“我看别走了,免得激怒他们。”母亲拍打着身上尘土,让我脑袋枕在她腿上,用草帽扇着凉风说。
看来只得饿肚子了,老师们躲在树荫里,就地横躺竖卧,谁也不能回去吃午饭了,把草帽拉下来盖在脸上老半天不说一句话。天热得没地方躲没地方藏,躺在地上也不凉快,反倒又热出一身汗。肚子里叫起来,没人能睡着觉,不知过了多长时间,才响起一声叹息。
“我说陈老师,你刚才的做法,似乎不对……”
这话究竟谁说的,我没听清。
“熊蛋包,有朝一日靠得住吗?保不住就是个甫志高。”马历史啐了一口,“要是进渣滓洞,还不变成叛徒!”
“可惜他们不是阶级敌人,我也不是英雄。”陈斯基坐起身,冷笑一声,耸了耸肩膀。“我是个鬼,能不怕无产阶级专政吗?”
大家全躺不住了。
“你还得意,真他妈恶心。”马历史显然被陈斯基的口气激怒,骂开了,转过脸去不再看他。“我要是你,有个地缝就钻进去!”
他激动起来,总是这样。
“‘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’。咱先别耗子扛枪,窝里横。圣人说:‘小不忍则乱大谋’。你骨头硬,能硬过人家的大棒子,不照样撅着。”陈斯基擤擤鼻子,故意不理睬他的挖苦,嘴边挂着嘲讽的笑,若无其事地分辩道。“硬碰硬得死,谁不明白这个道理。干一天活儿都累坏了,还自己找死,相煎何太急,结果有什么好处?一点儿好处没有。”
“人可以失败,但不可以被击败。再怎么说,也要良心干净,不能出卖灵魂。”
“出卖灵魂……我是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,保护大家少遭罪,还里里外外不是人,好心当成驴肝肺!算了,你们赢了。有时候,我自己也搞不明白我自己,这回大家满意了吧?”
母亲卷起一支烟,神色凝重。
陈斯基急匆匆往下说去,不让别人回答。
“我不承认茄子是我们吃的,他们打完我照样打你们,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,明摆的事。你倒说说看,咱们谁敢管?”陈斯基两手抱住膝盖,身子前后摆动着,那种嘲讽的笑还没从脸上消失。“我算明白了,说你是臭老九,你就是臭老九。千万别再折磨自己了,因为这全没用,只要目标对头,手段是可以谅解的。好汉不吃眼前亏,犯不着受皮肉之苦。道不存,殉道者的价值何在?”
大家都陷入苦恼的沉思,饿的饥肠辘辘,不作声了。
“我敢管。”马历史坚持说,愤怒又重新在他眼中燃烧。
“那敢情好,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,”陈斯基甩了一下肩膀,想摆脱无援的困境,神情和声音忽然和先前不一样了,变得很可怜。“我们不用再被扣工资了!”
“可也是。”一直没吭气的侯字典,听懂了大家的争论,大声感叹。“我们有工资可以扣,于艾平没工资,凭什么让他劳改?”
“大家少说两句,干活儿吧。”母亲站起身来拍打屁股上的尘土,走进茄子地拔草。她顺手拽下一个茄子,放在衣襟上擦擦塞进嘴里。老师们明白了,都把脑袋埋进茄秧中,堤内损失堤外补,吃起茄子充作午餐。大家都快吃饱的时候,有人提议商量商量孩子们再来揪茄包怎么办?
“怎么管,动辄得咎。”刘小伙摸把挺直的平头,愁眉苦脸。“说深不是,浅也不是?”
这真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。
“那也不能不管,”马历史吞下最后一口茄子,提出一个想法。“派人看着,他们不至于光天化日下强抢吧!”
“白脸狼会同意么?”陈斯基望一眼马历史,一屁股坐在垄台上。“他能让你干待着晒太阳?”
“咱们不会留神,随时守在地头,镇住他们。”
“你别说,马老师,”陈斯基赞许道,“这倒是个办法。”
尽管龃龉本身会事过境迁,起因也会渐渐为人淡忘,马历史和陈斯基的看法永远不可能一致,在这一点上却一致的。造反派要求鬼队相互斗争,相互折磨,相互揭发批和自我批判,把人性中最残忍的一面激发出来,以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。但老师们在母亲的领导下非常团结,性格和心灵经过运动的考验和淬火,那种路上挖陷阱,背后放冷箭,出卖灵魂,诬陷别人争取自己立功的事基本没发生过。虽然不同性格之间的磨擦和碰撞不少,有时也发生争吵,大伙儿也并不在意,彼此之间谁也不恨谁,笑笑就过去了。母亲决定派刘小伙和马历史轮流值班,一有孩子路过地头就赶过去镇住他们。孩子小,怯大人,有人看着,他们就没机会下手偷东西了。那以后,马历史的点子一直行之有效,我们防范措施做的到家,再没有发生过糟蹋茄子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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