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喂,你吃什么呢?”
大眼贼眼毒,发现我偷吃茄子了。
我好像被蛇咬了一口,感觉到了四周出现的紧张气氛,背后顿时沁出汗珠,站起身,摘下草帽捏在手中,还没想好怎么应付这件事。“全体鬼队,集合。”白脸狼命令。母亲拉起我走向地头,我们站成一排,母亲在队头,我在队尾。人人都没有表情,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。大眼贼笑着,从这一个看到那一个,拧起我们的胳膊向上掰去,老师们被迫弯下腰,撅起屁股。若哪个老师撅得不够标准,迟司令上去就是一巴掌,迫使他更深地低下脑袋。白脸狼这一天好像不太高兴,紧绷着面孔,他在地里转过一圈,回到我们面前,一条腿跨出半步站定,两手交叉在胸前。然而就是这个动作足以使人畏惧,我觉得他要找大家的碴儿了。
“孙志刚,这是什么?”他一脚踢向堆在地头的野菜,声音虽然不高,对于了解他的人却十分可怕。
“灰菜。”母亲低声答。
“怎么回事,我有点儿糊涂,要不然提醒提醒我,干啥用的?”
白脸狼停顿了一下,等待回答。
“喂猪的野菜。”
“阿嚏,于艾平,出列,你说,这也是‘喂猪’吗?”大眼贼抬起膝盖,一下将我顶出队列。“别看你人小,心眼可不少!”
有些事很难回忆。
我被关在三楼特殊监狱那阵子,大眼贼一度装得对我挺好,企图诱使我揭发父母“罪行”,可惜狐狸尾巴没夹住,一不小心露出来,险些让我逃出魔窟。从此,我们中间便产生一种心照不宣的隐秘。大眼贼对我的恨,远远大于我对他的厌恶,与我积怨甚深,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,看什么都不顺眼,令你防不胜防。就是三九严寒,他在批斗会上说你不老实,也会将你推出教室,让你一个人站在雪地里清醒清醒。一直到你快冻成冰棍儿的时候,又劈头盖脸泼一盆热水,帮你“暖和暖和”,要你既没有冻疮也没有烫伤……我的脑子陷入一种混乱之中,不知道他说“你人小,心眼可不少”指的是什么,默守着自己决不先说话的原则,用目光询问?
“说吧,你偷吃公家茄子,吃了多少?”王官迷用语录本压住我的脑袋,接着大眼贼追问。“你说话呀,为什么不回答?”
“我没吃。”我望着自己的鞋尖,喉咙发僵地辩解。
“人赃俱在,破坏生产,抵制劳动改造,还狡辩。”迟司令揪住我的头发,左摇右晃,顺势一推,我的嘴巴便啃到地上。
“我向毛主席保证,只吃一个茄包!”
“你也配向毛主席保证,路边的茄子谁吃的?”
“过路的孩子。”
他们轮流上阵表演,根本不理会这一目了然的事实。
“你把我们当成什么,傻瓜?阿嚏。不管是谁,只要偷吃公家的东西,我们就让他吐出来。”大眼贼从后面揪住我的脖领,拽过一扇草帘。“好吧,你站在这儿,看咱俩谁能玩过谁?这天可真热啊!”他展开草帘围着我旋转,一圈圈将我裹住形成一个草围子,像一棵包扎过草帘过冬的小树,矗立太阳底下暴晒。“于艾平,感觉好受吗?这叫画地为牢,‘热加工,冷处理’,对你大有好处。咧什么嘴,哭也没用。阿嚏。”他双手撑膝补充一句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“你不承认,就待着吧!”
“你混蛋!”我在心里骂他一句,垂下眼睑,让他的话这耳朵进,那耳朵出。一开始,我没想到大眼贼会干出这种事来,以为他胡闹,犯精神病,忍住了。尽管我知道,只要有可能,他是不会轻易放过整人的机会的。可你说是游戏吧?不像游戏。你说是玩笑吧?不像玩笑。看他的神情那么泰然,一本正经,我才明白这是认真的。当我确信他存心这样做的时候,一切都不可逆转了,他的面目就更为可憎。我把泪水憋回去,凝视前方,这样就进一步激怒对方,他踢了我两脚,尽情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,又给我加上一层草围子。一个小时过去,太阳变成无数个火球在眼前闪烁,一阵阵热浪涌上来直塞嗓子眼儿。我的双腿站得笔直,动弹不得,身上围起一堵堵火墙,头发都被阳光烤焦了。厂区大道上,行人稀稀落落,偶尔,有个工人或家属停下脚步朝我们看一眼,又见怪不怪走人了。
“收拾我吧。”母亲转向白脸狼,痛苦地请求。“你是革委会主任,让他们住手!”
“你还没告诉我,”白脸狼的冷笑变成震怒,响亮地擤了半天鼻涕。“于艾平偷没偷茄子呢?”
“不管发生什么,我是鬼队长,我负责。”
母亲还想以讲道理的方式抗争,其实徒劳无益。她沉默了一下,自动走出队列,任红卫兵给自己围上草帘。老师们都闭上眼睛,既不看红小将也不看草围子。
“你们,不能这样对待一个孩子。”马历史跳出来抗议了,坚持自己的意见,也被红卫兵围上草帘。
他总是自信,从来就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。
地头上草围子不断增加,之后,赵关键、刘小伙和侯字典也排在母亲的身边。这样就形成了一种奇观,甚至超过一切想象━━鬼队的老师都挺着胸,身上围着草帘,只有脑袋露在上面,一个挨着一个地形成半圆形。大眼贼往后撤了撤身子,阿嚏连连,似乎想仔细欣赏一下他的奇思妙想,以及我们的反应。太阳明晃晃烤炙大地,钉在了半空,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地表温度高达四十多度,成群苍蝇围着我们飞舞,四下觉不到一丝风。人裹在草围子里,感到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火焰,像鱼似的张着嘴,大汗珠子从身体每一个部位流淌出来,脚下地面洇湿一大片。但我们谁也不敢看谁,左右我们的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,怕死一样屈从着红卫兵。所有的人都被同一个意识控制着,甘愿听任孩子们摆布,有的表情麻木,有的神色恍惚。我甚至怀疑他们搞这种恶作剧折磨人,并不是出于什么革命的义愤,而是突发奇想,拿人家的痛苦取乐。渴啊,我的喉咙干裂了,整个身体内部都干透了,要喝下一缸水!眼前的白脸狼、大眼贼,连同菜地和草围子都摇曳起来,变得模糊不清。
“你,揭发。”迟司令沉不住气了,上前一步拽起还在独自撅着的陈斯基。
“红卫兵战友们,”陈斯基抬头撇了我们一下,小眼睛眯成一条缝,犹豫着。“你听我说……我没有看见,没有。”
周围响起一片呵斥:
“谁是你战友?”
“去你妈的!”
“你也想变成草围子吗?”
“别,别,我坦白,让我站起来说。”他不经允许就直起腰,满脸堆着笑说。“我揭发,那边的茄包是于艾平偷吃的,没错,就是这么回事。”
他笑的有些紧张,而且不自然。
老师们的目光都转向陈斯基,大感意外。虽然大家都懂得,人在有些时候是软弱的,是会顶不住的,但不明白他怎么还没有挨打就信口胡说了?
“这就对了,”白脸狼抬起手指,把稀疏的头发拢上脑门,下达了特赦令。“认罪态度不错,放他们出来。”
我终于被放出牢笼,回到树荫下,赶快猛喝一气凉水,周身跟虚脱了一样,靠在树干上喘息不已。事情总算告一段落,白脸狼临离开前对我们宣布了校革委会的决定:“既然你们吃过茄子,中午就别吃饭了。再有,作为赔偿扣除每人半个月工资,从即日起执行。”
赞(0)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