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天正在深入。白杨树的叶子越长越大,越来越浓。
我们每天照例进行“早请示,晚汇报”。大概革命群众对游街已司空见惯,没有谁再感兴趣了,偶尔有小孩儿觉得我们走过他家好玩,跑出门口骂几句,扔几块石头练练臂力。用赵关键的话讲:“连国家主席,总书记,老帅们都被打倒斗臭了,我们这些小萝卜头、小尾巴星受委屈算什么!”情况确实如此,既然这是我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插曲,大家也就不在乎了。傍晚下班后,我们照例顾不得洗涮,全家总动员往家运臭菜丝饼子,这项工作最为紧迫,我们必须在雨季来临之前将晾干的臭菜丝饼子抢运回家,码成垛用席子苫好,以防雨水浇湿劳动成果。这段时间真是非常忙碌,因为天气极好,一年中的这一阶段夜晚很明亮,一家人往往一直干到天黑后还不休息,我家的院子里也逐渐堆起一个臭菜丝垛了!
“艾平,”母亲欣喜地说,“这下可解决家里烧火的问题,足够顶到你搂豆秸了。”
一连几天夜里下雨,白天放晴,正是菜秧疯长的好天气。雨水滋润菜苗,杂草也疯长起来。地里泥泞得下不去锄头,现在我们的工作又是拔杂草了。我大弯着腰重复每一个动作,蹲久了再站起来,只有胳膊不能歇。一棵棵茄秧叶大枝肥,挂满了又嫩又甜的胖茄包,过往的孩子都摘几个放在嘴里大嚼一通,就像在自己家的院子里一样。他们随随便便,边摘边玩,一顺手糟蹋好几棵茄秧。这种情况时有发生,老师们虽窝一肚子火,只能哄道:“吃几个就行啦,同学,该走了。”淘气的孩子根本不把老师放在眼里,大声呵斥:“去,你算什么东西,只知道‘马尾巴的功能’,实际事一点儿不懂,管得着革命小将吗!”之后,一齐喊起顺口溜:
臭老九,臭老九,
推着粪车满街走。
知识越多越反动,
干活儿放屁臭臭臭!
“革命小将们,它还没长大呀,”母亲婉转地劝告,“长大再吃,好不好?”
“哪有大的?我不正挑呢。”
孩子们哪里听得进去,情况还是一直延续下去,无论我们说什么,他们都会表示出极度的蔑视,越发肆无忌惮地走进菜地里,拨开叶子挑选起更大的茄子。
“出去,走你的路!”马历史冲上前来挥动拳头,大嘴巴一张眼睛一瞪。“要吃大的,让你们家长去市场买。”
这一声吼叫镇住了所有人,他们都知道马历史厉害,肝火旺盛,学起电影《小兵张嘎》里的汉奸:“妈的,老子在城里下馆子都不花钱,吃几个茄子算什么!”然后溜之大吉。久而久之,靠近大道那几行茄秧被摘得光秃秃的,连叶子都没有了。造反派感到非常恼火,白脸狼警告鬼队,要是再看不住菜地,就扣你们的工资!
这是一件伤透脑筋的事,没有谁敢反对,大家你瞅我,我瞅你,谁也拿不出办法。整个上午,我都跟在母亲的后面拔草,并顺手拔下野菜和杂草分开堆放,然后把杂草抱到地头上摊开,让草根在烈日下暴晒而死,因为地里不能留杂草,一遇雨天它们完全可能复活。休息时,我们奔向树荫下的大草帘垛,或躺或坐,躲避日头的暴晒。我注意到,侯字典依然带着那本破字典,没事时就翻两页。
“你这么喜欢,侯老师,读起来一定很过瘾?”我坐在他身边,大声问,其他人离得老远都能听见我们谈话。
“人活着,总得有事干,或者说有追求。”侯字典放下字典,点点下巴。
“我想有事干,又不能上学,红卫兵不让怎么办?”我用一根小棍儿在地上乱画,用脚抹掉,抹掉又画。
这是我无事可做,消磨时间的一种坏毛病。
“教师的职业习惯,就是好为人师。”侯字典戳戳鼻梁上的眼镜,透过大圈套小圈的镜片望着我,口吻又是课堂上讲课的老师,在教书育人。“咱们私下里说,知识不是越多越反动,而是越多越智慧。学习就好比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。他们不让,咱想办法嘛。比如你现在,在干什么?”
“没事,瞎划拉呗。”
“那可不行,搞不好写出乱子,不如练点儿有用的。”
我又不懂了。
“我们可以把这段时间利用起来,练大楷啊。不然的话,时间都白白浪费了!”
侯字典过去教我们大楷课,写一笔漂亮毛笔字。我似有所悟,并一生铭记,坚持数年,必有好处。从那一天起,我一有工夫就守在侯字典身边,求他教我练字。我不断琢磨他教的要领,因地制宜在沙土上写,在手心写,在心里写,果然大有长进。母亲怕一个男孩儿精力无处宣泄,有兴趣吸引我总比没事干强,在可能的时候就让我躲在草帘垛里练字。那些草帘是厂里冬天苫甜菜垛的,夏天堆在地头上,我们中间没一个人想到它们也能变成整治鬼队的刑具!这一块地真大,杂草永远拔不完似的,我不断眺望天空盼着快到中午回家吃饭。天热,监管我们的红卫兵早跑回家休息了,大家都燥热难耐,连侯字典的眼镜都因汗水的蒸发蒙上了一层雾气。我一遍遍把衣裳掀开,擦去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,早晨吃的苞米面粥太稀,尿过几泡尿还没到中午就饿了。我摘下一个茄包用衣角蹭蹭,塞进嘴里咀嚼着,这东西既好吃又容易填饱肚子,刚想再摘一个,有人踏着沉重的脚步走来。刘小伙顿觉紧张地碰了碰我的脊背,又用胳膊肘捅我一下,白脸狼、迟司令、王官迷和大眼贼已站在地头上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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