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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谅,但不能忘记(1-4卷连载 253)

时间:2021/6/1 作者: 于艾平 热度: 425162
  二

  6月的一天,我再次被勒令劳动改造。

  那是一个政治挂帅的年代,亿万人民亿万兵,万里江山万里营。军宣队天天讲:“行动战斗化,思想革命化,组织军事化,领导一元化”。运动在发展,校园里弥漫着浓重的军旅氛围,无论男女生都渴望戴一顶真正的军帽(有些人实在弄不到军帽,甚至公然到大街上去抢),而军营又是多么令人向往的圣地。全国人民都在学习解放军,都在军事化,忠于领袖忠于党,服从命令听指挥。对于由军宣队撑腰的造反派更是肆无忌惮,胡作非为,放与收绝没有道理可讲,只要政治气候需要,他们尽可随心所欲,有持无恐,玩弄你于股掌之间。只是二毛子刚刚离开,我又回来了。天空多云转晴,大风把树木的枝叶都吹到一个方向,折断枯枝旋到空中。监管我们劳动的红卫兵没来,母亲去学校请示后推回来一辆铁架子手推车,告诉大家今天任务是往菜地里拉草灰,做肥料。

  “这么大风,拉草灰,”赵关键不解地说,“那不是逗人玩么?”

  但活儿已分下来,连问都不能问。

  “大家戴上帽子和口罩,”母亲说,“尽量防着吧。”

  去年那场大火把江岸造纸厂的草库烧个精光,天空好些日子都笼罩着烟雾,不断有烟灰落下来,白土地像铺上了一层黑地毯。刘小伙推着手推车走在前面,车厢里放着一张床板以防大风刮跑草灰。我们扛着大板锹,锹刃在阳光下闪着暗淡的光泽,绕过铁道专用线道口,顺着路基斜坡拐到另一侧,下到坡底就是草库了。空旷的草库里堆着一层厚厚的草灰,散发着焦煳味,人在大风天里说话,一张口一嘴巴灰。母亲戴上口罩,压低女工帽,侧着身子躲着风头。我嫌口罩捂得慌,只是拉低帽檐挡风,其他老师也和我一样,唯有陈斯基戴一顶半新不旧的呢礼帽。

  “好你个陈斯基,”刘小伙放下手推车打趣,“净搞修正主义,连戴帽子都和社会主义唱对台戏!”

  “大概苏联姑娘送你的吧?”赵关键一手扶住眼镜,眯缝起眼睛研究着。“关键是你不好好珍藏,戴出来干吗?”

  “侯老师,你帮我查查字典,看这顶帽子姓无还是姓资?”陈斯基眨着老鼠眼,摇头晃  脑。“我这是废物利用。”

  “我听不见你的话,说什么?”

  侯字典歪起脑袋注意听着,对方又重复了一遍,可白费口舌,他还是没听见。

  “你真是个聋子!”刘小伙冲侯字典喊。

  “啊,啊,我明白,你们是说有好消息。”侯字典像看懂了他的眼神,大张着嘴道。“是不是小张老师又回来了?”

  我们对他的答非所问莫名其妙。

  “没有,侯老师,小张老师给学生烧水炉子去了。”赵关键大声解释,见侯字典没反应,转向陈斯基接下去。“我说话你也听不见吗,这顶帽子不是挺新的,怎么是废物?”

  “留在箱子里也没用,被抄出来还得挨斗,不如跟我一起来接受改造,以免授人以柄。”

  “你这是身在曹营心在汉,”马历史不客气地说,“怀念修正主义!”

  陈斯基一把摘下礼帽扣在马历史头上,大笑不止:

  “我看这个问题没再谈下去的必要,到此为止吧,你现在就是修正主义了!”

  本来,老师们难得找一个取乐的机会,获得一点点宽慰,那顶礼帽便成大家苦中作出的一乐,我们听了没有不笑的,我也和老师们乐成一团。马历史甩开礼帽,并没有急眼。母亲只是笑,一句话不说,领我开始往车厢里撮草灰。草灰没及膝盖,下过雨后表层板结,要不早就被大风刮跑了,但这活儿该怎么干我们还没摸到窍门,远比我们想的要困难。大风刮得电线杆呜呜响,人都稳不住身子,一阵狂风袭来,烟尘柱子一样腾向空中,你一锹撮下去端起草灰,没等送到车厢里即被刮走,搅起一片灰尘。老师们很快变成灰猴子,草灰飞到嘴和鼻子里,连空气都是灰色的,咳嗽吐出的全是黑痰。

  “他妈的,这不是赶着鸭子上架,折腾我们玩吗!”马历史生气地说。

  “注意,‘牢骚太盛防肠断’。”陈斯基说,“‘道路是曲折的,前途是光明的’。”

  玩笑归玩笑,问题还得想法解决,鸭子没办法的时候也得上架!

  “呸,呸━━挡住风试试呢?”赵关键把嘴里的草灰吐出来,摘下眼镜揉起眼睛。

  “拿什么挡?”

  “人墙。”

  我们站成人墙试图挡住风,由一个人装车,还是不行。人不是严丝合缝的墙壁,挡不住八面来风,你往车里装一锹,大半锹被风刮起散落在自己身上。赵关键泄气地说:“算了吧,等风小再装车吧。”

  “他们要来检查呢,”母亲说,“怎么也得做做样子。”

  “妈,”我灵机一动,“用手捧。”

  “这个主意想的不错,”赵关键说,“别看艾平人小,关键是聪明。”

  我们把床板盖在车厢上,只留下一道缝隙,一捧捧捧起草灰塞进车厢里,轻松地拉走一车草灰。另一个问题又出现了,卸是个难题,草灰还会被大风刮跑的,我们等于白忙活。陈斯基建议先在菜地挖出一溜垄沟,再把草灰捧进沟里掩埋,捧一捧灰压一锹土,大风就没咒念了。我们两个人一组,一个捧灰一个埋土,协调行动。我和侯字典分到一组,你跟一个聋子没法儿说话,可也无须多说,他早看出自己该怎么办了。

  万事开头难,接下去事情就好办的多,我们双手握住一捧捧草灰,东一处西一处地埋下去。尽管厂区大道时而有人经过,也不能转移我们的视线,局外人从远处根本发现不了什么。在这种情况下,我们倒占了便宜,后来陈斯基干脆让大家多挖几个垄沟,放不放草灰无所谓,翻翻土做个样子就算完成任务。造反派不可能挖开每一个垄沟检查,我们只管进行浪费聪明才智的无用功。在那阶级斗争喊得震山响年代,造反派只想以重体力劳动“改造思想”,一般只算政治账,不算经济账,所以对牛鬼蛇神的劳动成果可以忽略不计。风比开始刮的时候小一些了,仍然很大,一天活儿干下来,所有的人都从头黑到脚,哪是鼻子,哪是眼睛都快分不出来,只有眼白和一口牙是白的。母亲把头发全塞进女工帽,头发里还是积下了很多灰尘,她把手指插进头皮乱挠,再低头拍打掉一些,回家一定要洗头。我偶尔洗一次头,那必定一盆清水变成黑泥汤。

  “为什么要用草灰做肥料?”我问侯字典。

  “什么,什么?”他以为我还在谈挡风的事,盯住我看。

  我用手卷成喇叭筒,扒在他的耳边又问了一遍。他的眼睛从眼镜后面朝我微笑着,解释道,你看我们翻地为什么连条蚯蚓都看不到?工人们冬天堆放甜菜时,在垛底撒的石灰太多,土壤都碱化和板结了。我们这样做,既可以改良土壤,又可以缓解土地的板结程度啊。

  “没有别的办法改良土壤吗?”

  “当然有,可以用水和化学肥料。”

  “那还用草灰?”

  “用其他办法费用太大,得不偿失啊。”

  侯字典不厌其烦地讲解着,就和上课时,我有什么听不懂地方回答提问一样。我咂着舌头,惊叹他懂得的知识如此之多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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