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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月下旬,双抢大忙前夕,李所长与陈哥,再次来到宋家,二队队委和小王,都被李所长邀来,一同到田坂察看。
这次先到村后山湾田。阳龙山边,大塘下一片,都是二队的田坂,土深泥粘,历年来都是低产田。排水烤田和后期的浅水润灌措施,使得今年的水稻青杆黄熟,穗大秕少。
小宋,你估计,这片田的亩产,大约是什么水平?李所长又要考宋军了。
我在不同田块,取数了一百个不同穗型的谷粒,计算了结实率;由每一个穗的谷粒数,计算了平均每穗的谷粒数;又根据丛枝数与密植情况,计算亩产,大约在720斤至730斤之间,误差率在±1%左右。误差主要来自秕谷的界定。
招生与仁才四目相对:啊,这么高的产量?
绍棠怪叫起来:宋军哎,发财了,该讨小老婆了!引得一伙人大笑不止。
李所长也是笑容可掬:不错,根据我们大面积种植的经验,这稻的长势,应该有这产量。
转了一圈,李所长提议,去下溪滩,别走大路,穿越别队的田坂,看看他们的大田。
沿五里长渠过去,是一队的山湾田。这一带近山脚,坎高,多有冷泉水渗出,水稻前期生长缓慢,分蘖迟而且少,结实率很低。稻丛小,长得稀疏。
小陈说:这种田,还灌那么多的水,田间管理不当。宋军你看呢?
也该像我们那样,排水烤田,浅水润灌,可提高土壤温度,有利根系生长,促进分蘖,提高产量。现在这副样子,亩产不会超过五百斤。
不错。水稻田间管理科学化,是必须抓紧推广的技术措施,我们已向县革委会提出建议,成立县农业技术推广中心,各公社设立农科员,负责做好农业技术推广工作。宋军你要有思想准备,我们准备向你们公社推荐,由你出任农科员。
李所长,我……
我什么?你行!按照我们的标准,你已经是一名合格的农技员。
这下我们亏大了,我们到哪里去找这样的队长?绍棠又大叫起来,这次大家没有笑,招生与成均都一脸严肃。
大家不想把宋军锁在村里吧?李所长笑着看着大家。
成均点头,招生也点头,宋军不容易,能够跳出麦杆锁村的樊笼,无论如何都得支持的。宋军的名声越大,越锁不住,那是肯定的,只是妒嫉的人也会多起来。
李所长你不知道,麦杆与患肿肤们,是以利益为条件的,你的提议,他们多半不会接受,因为,你我都不会拍马行贿,他们就不会喜欢。这话不好明说,宋军藏在心中,自己最明白自己。
一行来到福癞子的标准田,水稻确也长得不错,只是大田中央,部分田块出现倒伏。
问题又出在这水上,箭叶都发黄了,现在何必夹田塍满水的灌?小陈摇头。
我们习惯收割时水满,拖打稻机轻些,还有田土软糊些,耙一下就可种晚稻。看来我们这辈人老背了。招生叹服。
可惜呀,后期的纹枯病,不可避免,这到手的谷,少说也得减一二成。说着,脱掉鞋子,走到田中央,拔了几棵稻子,回到田边,你们看,稻杆都烂了。谷粒的饱满程度,还不及二队的山湾田。
仁才目睹福癞子队田中的烂稻杆,自言自语地,老背了,老背了,好像是说给福癞子听,也是说给自己听。
下溪滩一片青杆黄熟,没有一丘田出现倒伏,连坎下四亩这样的大田,也是这样。
这得益于籼优63的抗倒伏性能好,也得益于烤田及后期管理措施得当。下溪滩的亩产量,少说也在750斤以上。
小陈说得没错。我得提醒大家,籼优63的高产性能,一旦被大家认识,别的队甚至别的村,都可能要种,你们收割晒藏都得注意,不要杂进其他品种谷子,除了你们自己来年作种子,别队来要的话,可用谷调换,一百二十斤换一百斤种子,农场那边的村都这样调换。
绍棠拍了下宋军的肩膀,咬耳朵样细声说,嗨,这是谷生谷的增产。宋军回了他一拳头:别得意,人家还不知要不要哩。
大家在“燥壳田”边站下。宋军介绍说,这田的下面可能是坟,大约坟墓倒蹋,出现漏水。成均看了田土,不对,昨天下午我打水灌满了的,今天怎么一点水都没有了?这漏水又大了许多。
小陈眼尖,说:你们看,东北角那边稻歪斜了,过去看看。
成均小王宋军都下田去看,宋军嚷嚷:塌陷了,有好大一块塌陷了。
仁才说,造田时,这角头挖出过一块青石板。
李所长也很感兴趣,那真可能是座坟了,还是座古坟?
据传,这是我们祖上的墓葬,大约是宋朝末期。成均饶有兴趣地讲了“铁帽蓑衣下土,稻田追鸭得金”的“寅葬卯发”故事。最后说:这是一代一代传讲下来的,应该是真实的。
成均兄好口才!李所长笑道,昨天你灌满水,已漏进祖先的墓葬。你们祖上,是中国历史上有重要地位的理学名儒,那宝贝盒子,真可能是稀世文物,浸了水,那真是可惜了。
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,招生细声对宋军说,我们要保护好这座坟,坟不能进水,要不,不管有意无意,让村里辈份高的家长太公得知,干涉起来,我们听也不是,不听也不是,麻烦大,这样一来,我们的坏名声也大了。好事千桩积得的名声,坏事一桩就毁尽了。宋军点头。
小陈注意到了大家的表情,说:最后几天,这田不用灌水,每天润一次土就可以了。看情况,单独的先收割了也可以的,把数据收集完整。
好的,我们会斟情处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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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紧张最艰苦的夏收夏种,把宋军搞得筋疲力尽,真想睡上三天三夜,补补精神,养养筋骨。现在谷子翻晒正忙,仓库管理员仁才叔,还没能掏出籼优63总产量的准确数据,科研项目报告,就无法写,李所长没催,也不能耽搁,每天晚上,宋军梳理记录本内容,考虑如何书写,比白天田间劳作还费神。
新房小首楼下,暂为宋军的卧房,还配备了简单的家具,一张床,一张二斗桌,一个小橱和一个面盆架,都是江老师傅新做的。宋军很想做个书架,几次想开口终没开口,小橱暂无啥东西可放,书放在那儿不是很合适吗,待条件好些,可去买一个。无论如何,宋军看书写报告是方便多了。不过,新灶还没打起来,烧饭坐场还在老屋。
这时,招生正与汝根对坐,商讨着什么。屋内蚊子很多,宋妈点了个艾把驱蚊,烟香袅袅。门前,是通往圳埠头的大路,离田坂近,弄堂风大,各家各户门口檐下,坐满乘凉的人们,摇着芭蕉,轻松自在,聊些闲事杂闻,猜谜讲传,是全村人气最旺的乘凉场所。
招生说,小山边那丘塌陷的田,没有种晚稻,现在空着,眼光很大,外人经过,一眼就看得出,这是坟场,如果人有歹意,来盗墓,离村那么远,不好办,真是祖坟的话,那骂声就大了。我们年纪大了,没多少年就过去,宋军年纪轻,戴上不肖子孙的罪名,名声受糟蹋,在村里,那是一辈子抬不起头的事。我们小时候都读背家训,这家训,年轻人不晓得,不懂得族规严格,人言厉害,不懂得名声无价,不当回事,我们不能不为他考虑,防止有人乘机损他毁他。他的好名声,就是二队的好名声。汝根哥,如何是好?
是呀。把塌陷的地方填了,夏天雷大雨大,松土吸水,反而重上加重,会塌得更厉害。挖开来修一下,不知有多大的工程,我们一个队,那开支恐怕吃不消。我想,暂时遮掩一下的办法,是种上旱作六谷,眼光会小些,等六谷长高了,塌陷就看不出来了。
暂时遮掩一下可以,六谷收了,晚稻割了,终归要露出来的。村里麦杆当头,与他无法商量。我们私下,跟那些叔伯公们通通气,由他们出头,能不能商讨个万全之策。至少,让他们跟麦杆缠绕,能为二队开脱一些责任,减轻宋军头上的压力。
应该的,应该的,也是一个办法。叔伯公们肯出头,那是再好不过,我们就没事了。
那,我跟那些长辈们通通气。汝根哥,宋军有没有谈起,他有什么想法?
他呀,是不是先祖墓地,心中还有疑,要找证据,不晓得找得找不得。
这……一代一代传下来的,寅葬卯发,还会错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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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军的心思不在名声,在考虑生产队和籼优63的推广。李所长既然同意扩大试种,那推广的事,就应当我们来做,我们也可获得一些利益。 宋军在招生的挂牌黑板处,贴出一张公告:
公告
二队试种的籼优63新品种,经准确核算,平均亩产达753斤。经县农科所同意,明年继续扩大试种,其他队若要参加试种,二队可供给种子,120斤早谷调换100斤种子。
特此公告。
二队
这品种,那么高的产量,哪个队长不眼红,不用说20斤谷的差价,就是200斤谷兑100斤好种子,也值。昌运队长第一个找宋军要种子:老三,你得优先给我,我明天来挑。
没问题,昌运叔。
明年浸种开始,我都跟你,烤田你得看着点,不能让我出差错。
行行,我一定尽力尽心,同我们自己队一样。
好,有你这句话,我还有啥不放心的。
村里各队,都陆续调换了种子。东山村,后山头村,也来调种子。点王让小葛要去籼优63的性状参数,指定他明年跟宋军学,学好了就让你当队长。
晚上宋军与知青们闲聚,小葛这样说,宋军哥,点王把你当神仙了,去年大减产,今年大增产,没有神仙本事,哪个办得到?硬要我跟你修仙,真让我哭笑不得。
他文化不高,没正式上过学堂,科学种田他搞不了,看重你总是好事。其实,他是对文化的尊重,比较出了传统经验同科学种田的差距。我看,他是有远见的。
孟姐说:我们队长说,宋军不能在二队当队长,要让伊当大队长,那是全村人的福。我看你宋军不得安稳了。
队长这话不能讲,要如让麦杆矮子得知,我真的没安稳日子过了。二队苦,村里人人都知道,我当队长,必须要想尽一切办法增产,让社员有口饭吃,我的心愿就足了。这些队长叔伯太抬举我了,我受当不起。
还有呢。村里乘凉人聚的地方,都在讲你宋军,这小鬼头精到精到,弄来新品种大增产且不说,单早谷调种子,邻近乡村都来调换,让伊赚了多少!走在先头总不吃亏,汝根伯伯的儿子,个个都是挑头货。你自己到墙弄走走,听听,就知道我讲的不是假话。你的名声可大了,村里找不出第二个。
宋军笑笑,李所长说,别的地方都是这样调换的,自愿嘛,我怎去赚他们了?如今成了出头鸟,人人都瞄着打。我宋军横竖都不是,真是命苦。
猪肥挨宰,牛壮多耕,人名声大了,受人妒嫉,骨头里挑刺,很正常很正常。小王说得轻松。
刘姐格格格笑,我终于听到宋军叹命苦了,我道只有我们叹命苦呢。大家是称赞你,称赞中带点妒嫉,你现在名声大振,老的看好你,小的敬佩你,得好好把握时机才是,还叹命苦,那只能说是故弄玄虚。是不是,宋军?
宋军不愿听别人说自己名声名声的,刘姐一挖苦,正好把话头引开:刘姐这样挖苦我,不正是我宋军横竖都不是的写照,我的命有多苦。显出受屈的表情,把刘姐乐得,又一阵格格的笑。
小王心中说,宋军你不重名声,名声偏偏悄悄地跟上你。刘姐很重视名声,你的好名声让刘姐羡慕,她的爱慕之情已很明显,每次,都是她以逗宋军、调侃奚落宋军为乐,宋军是只绵羊,一点都不反击,情窦一开,恰是一对鸳鸯伴侣。小王调侃刘姐说:宋军的名声好,宋军的人更好,刘姐你说是吗?
刘姐眼睛一歪,哼,绣花枕头稻草心,外光里糙呗。说罢又朝宋军瞟了两眼,脸孔倒有点红起来。小王暗暗发笑,你暗恋,叫你晚上睡不着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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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军把试种籼优63的总结报告写完成,连同试种过程的原始记录,按照陈哥的话说,统统上缴,今天特意送过去。
陈哥他们到试验田上忙去了,李所长恰在办公室,正在批阅材料,宋军一到,李所长就笑道:小宋再不来,我可要亲自来索取了。你看,各试验点的材料,都堆成这样了。
对不起,李所长,科研报告的式样,我琢磨着怎样写才合理,化了不少时间,我怕被李所长批上个不及格,那可不是前功尽弃?
哟,小宋,那罪过又是我的了。来来来,让我看看你的材料。
宋军从大包中拿出材料,送到李所长前面。
李所长没急于看材料,说:小宋,你拿那么大一个提包来,都装了些什么?
李所长别笑话。我们农家没什么好东西,这是我们二队自己出的早笋,晒了十多斤早笋干,聊表二队全体社员的心意,感谢农科所和李所长,为农民培育出这么好的新品种,增产增收,救人于困危,此情难表。
啊呀呀小宋,我们农科所,就是为农业为农民搞科研,职责所在呀!好,这礼物我收下,我们农科所食堂,也可改善一点伙食,以此激励我的将士。
李所长仔细阅读了小宋的报告。
小宋,你们山湾田平均亩产733斤,目前为止,同类土质,你们产量最高。你的一个措施做得很好,坎下有冷水,你们都挖了较深的排水沟,排入穿坂的那条总排水沟,使冷水不进入稻田,保障水稻早发早分蘖,烤田也充分,这是其他地方少见的措施。
不瞒你说,这措施,是我们老队长早就做的,我真没注意到它的作用,所以我的报告中没有提及。李所长的观察真仔细。
小宋,科研报告的书写形式,通常有课题、提要,关键词,正文几部分组成,你把关键词给忽略了。关键词便于检索。我取一份我们的报告给你看看。
这时,汪火法老李老李地叫着,嚷嚷咧咧地闯了进来,一见宋军就骂开了:宋军小子你他妈的也来了,缠住老李,让你占尽了便宜,你小子爬到我头上屙屎了!
大爷!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,见面就骂,说不定还要动手咧,你怎不用枪顶住我!
李所长也笑了,宋军这是暗指汪火法抓李所长到总指挥部的情景。
哈哈哈,小子油嘴滑舌,当心我割下你的舌头!你真得感谢我,我替你出了气,你还不知道哩。你村的那个麦杆矮子,就是我打的。
什么?你怎么打得着?
那天,我外甥跑来……
你外甥?
珍珠是我的外甥女,你不知道不怪,以前,我从你家门口走过,你也不认识的。外甥跑来告诉我,麦杆矮子去公社开会了,我就约了老周,老周你也认识,他当过兵,拳脚功夫好,还有一个小伙你不认识,来到公社门口附近伺候,等他回家,在村口打他一顿。不知为啥,他没往家走,我们正好在叉路口墙角等候,他到我们近时,那小子闪出当背一棒,老周对眼一掌,他像白柴片飞了出去,头撞在石板桥上,我赶上当胸蹬了一脚,小伙也狠踢了几脚,他连哼都没哼出声来,就动弹不得了,一只死猪,少说也是半死小活了。我看他连影子都没看清,我们到现在都没事嘛,宋军你说是吧?
嗯,这家伙该打,住了近一个月的院。你们是有预谋的吧?
当然,珍珠与我商量了的。汪火法脸色严肃起来,宋军点头笑笑,不便多说,此事不再提起。
汪火法也提交了一份报告。大家狠聊了一回别后琐事,汪火法的破喉咙声响最大,最肆无忌惮,县内村外碌事嗨个遍,直聊到近午了,李所长请食堂便饭,熟人老友,也没必要客气,当即答应。
临走,李所长告诫宋军,现在你有了名声,惹人注目,作事要格外小心,切勿躁动。
李所长知道,宋军接下去要完成第二大心愿,特别提醒小心行事,可行可不行仔细权衡,千万别乱来,把自己也栽进去。
这是长者的睿智、责任和关心。荣辱识好歹,患难知真情。宋军扪心自问,李所长知我,帮我,提携我,关照我,于他自己无一点好处,只会多担点风险,这是何为?那是因为,我们是战友,战友之情,常人是理会不得的。有人说名声无价,我说真情无价,品格无价,名声算什么,真情最难求。有真才有善,有善才有美。李所长是长者,是师傅,是老师,是兄长,是一辈子真正的朋友,李所长与梁老师一样,是我心底里最敬佩的人,关键时刻,李所长一言二语,如灯塔一闪,引导航向,李所长付出的是真情,这真情,宋军我铭记在心。
宋军望着李所长眼睛,说:我会小心的。
宋军的第一个心愿已经实现,早稻增收二万有余,消除了去年旱灾造成的困境,赢得一片赞誉声,这个结果,没有李所长的帮助,是不可能达到的。宋军的第二个目标,是为招生叔申冤昭雪,此事的难度,远胜第一个心愿的实现,李所长告诫要格外小心,宋军不敢忘怀,晚上,独自深思,招生叔的案情,不是刑事,也不是民事,是混乱局面下的政治需要制造的冤假错案,至今,六个月的刑期早已满了,不见法院方结案,再没人过问此事,这样挂着拖着,只说明一个问题,此事荒诞无稽。
此案破绽极多,申雪从哪一点入手,却难以梳理。首先,此案没经实地调查,没有公开审判,甚至连原告是谁都不清楚,案情处理过程,一无所知。第二,他们是如何使招生叔认罪的,招生叔守口如瓶,不肯透露半点,这里面有何玄机和隐情,谁都不知道。要想了解此案,只有从招生叔那里找突破口。如何突破招生叔的心理屏障,成为宋军苦思冥想的难题。
宋军找成均商量,成均说,此事八成跟麦杆有关,招生六个月未满期,我们就选他当了副队长,麦杆也没来干预,多少也有点宽容的态度,此时我们重提此事,必然引起反弹,于你于二队未必是好事。对招生的冤情,你我的心情是一样的,都希望早点平反,恢复名誉,法院没有动静,我们还是等等再说。
宋军觉得有道理,内心里却有另一种想法,强烈地冲击着内心,正因为此事与麦杆有关,才急于知道真相,揭露真相,才能还招生叔一个清白。
宋军到招生叔家,私下与他谈此事。招生叔的态度,令宋军吃惊。此事宋军你别管,我的命注定了,一生中有这魔难,要逃也逃不掉。
可是招生叔,你无缘无故被戴上这帽子,你自己冤不说,还会影响下一代。你有三个儿女,大儿子已在读高中,以后大学开考,对他的影响是非常大的。
我已经想好了,大儿子高中毕业,就让他学木匠,小儿子长大后,就去学砖匠,女儿嫁人不成问题,我们靠劳动吃饭,上不上大学没关系。
招生叔,你冤呀!一生的好名声,就这样被抹了黑,你对我说过,名声无价。
唉。招生的为人,村里人都有数,哪有说毁就毁了的。宋军哎,此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,我们斗他们不过。我是队长,二队的事,我不担下来,谁来担?我不担下来,二队社员就不得安稳,我哪能不担!冤就冤了,你一掺和进去,把你也搭上了,那不是更冤了。到此为止,万万不可再去拗,叔不希望这样。听叔的,你不要管此事,时间一长,大家都忘记了,就没事了。
你说的他们是谁呢?
你无须知道,我不会告诉你。
宋军茫然。招生叔其实在乎名声,前年夏收时光,午间晒稻草,阿千饭桶醉眼矇眬,把晒在旁边招生家的稻草给捞了,招生婶给拽了回来,阿千饭桶骂了,婊子你偷我家稻草。招生叔真的发大火了,婊子岂可轻易说的?做婊子的女人,还有脸活在世上?定要还出个证据来,还不出证据,扒掉你家灶头。阿千嘴硬,还在胡说,招生叔气得三巴掌,掴得阿千满地滚,滚落水坑,阿千婶赶到代夫认错,招生叔才放了阿千。这三巴掌,为的就是妻子的名声,是招生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出手。
现在,招生不在乎吗?不是,只是正不压邪,斗不过他们,宁愿自己含冤毁誉,还影响下一代,也不想牵连其他人。
忍,息事宁人,才是我们这种人最好的自我保护。招生这样劝宋军,要宋军不要管此事。
此事得从长计议。正不压邪的局面不改变,申雪的事办不了。太舅公说过,天时不能违,我们只有耐心等待。忍,我们忍,我们等,不知要等到何时,才能东方红透,阳光普照。宋军同意招生叔,目前确实想不出更妥善的办法。
142
大暴雨一冲,燥壳田又塌陷了,陷坑有半块簟基大小。成均招生汝根仁才,还有阿世等年长的,都来看过。几天里,村里公公辈,太公辈的老人,都八十多了,冒着烈日,有拄拐杖的,有儿孙挽扶的,陆续来到,实地查看,摇头叹气,这寅葬卯发的风水宝地,看是保不住了。把这么多人搅动了,宋军不知道消息是怎样传到他们那里的,预感要出事。
招生告诉宋军,如何保坟,老人们也拿不出好主意,宋军说干脆挖开来看看,倒究是怎么回事,再拿主意。
招生连说:万万不可,我们千万别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扣。
那我们干脆不去理它,任其自然如何?
它在二队,我们种田才塌,如何脱得了干系?
我们把田荒了保坟,就少了二三十亩田,二队也担当不起这个损失,除非大队作出决定,全村摊派,那才是个理。
这得由麦杆矮子来做,别人办不到。
麦杆决不会来办此事,他是火着正好看哩。
叔侄俩也无计可使,拿不出好办法。
成均知道宋军为难,能为他分担点,也算是尽一份责任,宋军找麦杆不方便,我去。
麦杆笑成均多虑,宋军不是很能干?队长当得风风光光,春风得意哩,这事还用我操心?让他自己看着办就是,他哪里想到过我呀。
成均听来不顺耳。四哥(其实他俩同年,只是麦杆先出生几天而已,辈份还高他一辈)此话不中听。祖坟是我们共同的祖先的坟,交由他来保护,那祖先的荫德,不是全归他!论族宗,他是小辈,若在解放前,他连说话的份都没有。现在虽然不同了,但尊长们的话,还是有份量的,在尊长面前,宋军的爹也不敢多嘴,这种传承,目前无法改变,宋军哪敢动嘴动手!如何保护,尊长们也没有办法。以往多少年来,这坟山没变,谁都没敢去动它一土一木,那是族宗规矩。只有阿林当书记时,一号召,坟山树木斫光烧炭,山变田,谁奈何得了?他与我们不同姓,动我们的祖坟,那时的尊长也没敢说话,说了也没用,阿林用大队的名义出面,没人拗得过他。现在也是集体,虽然大家都有心保护,大家的事,也只有村集体出面,才真正保护得了。四哥是革生组长,保护的措施得你下,全村人都看着,就看你的了。我们不能跟阿林一样啊。
怎么做呢?
退田还山。
这话麦杆也不爱听,用革生组长的权力帮助宋军?心里不愿意不说,早就盘算过,乘机整悚一下宋军的威风,损损他的名声,此时最合适不过。于是故作沉吟不语,做出思考的样子。
成均等候良久,麦杆才说,我怎能做这种事?退田还山保坟,那不是与破四旧唱反调?被人抓住辫子,是要甩死的。他们巴不得我去做呢。
成均二话没说,站起来就走。
麦杆追着喊,成均,你要谅解。
成均头也不回,心里生气:他只为自己谋算,说不到一块。唉,看错他了。
晚间,宋军想起袁老师,跟他商量,会有办法的,可是暑假期间,他不在呀,不过暑假就要结束,袁老师你早点回来吧。
这坟是祖坟吗?宋军的疑虑始终存在,老辈们口头相传,但是没有真实地址的言辞,没法确定它的真实性,猛想起《宋氏家谱》,必有记载,何不查阅,以辨究竟?
宋军拿了支电筒,匆匆赶到仁才家,向仁才说明借阅家谱,以查明此坟是否是先祖的。仁才听宋军一说,拍脑袋笑了,你们读书人脑子真灵光,怎么想到到家谱中去查?两人就赶往仓库。
仁才把《宋氏家谱》藤箱藏在粮仓底部,上面铺了一层木板,堆了些箩筐畚斗的农用品掩遮。两人一件件取出,宋军钻进仓内,仁才拿藤箱钥匙开了,宋军依次拿了前五本,看完了再来拿。重新锁好,神不知鬼不觉地返回。
微弱的电灯光下,宋军伏案细阅。此谱为清道光年间修撰,民国时期续修过一次,毛笔手书原文。宋军随宋氏朔源,渐次进入炎黄时代,窥视家族的许多秘密,宋军惊讶不已,这是历史的宝库,任何教科书,都不会有这样详尽的记载。如此珍贵的宝贝,甚至不敢用手去翻,心怕翻破了,那不是玩的。
我们这一支,果然是南宋时期,避战乱分过来的,老辈的传闻不假。头代太公是理学大儒的孙子。我们村当起始于宋末元初。二代太公的墓地有记载,村东南三里,没有具体地名,也没有“寅葬卯发”的记载。
虽然现在地貌有变,但村东南这方向不会大变的,三里也符合现在的实际,小山是二祖墓地当可认定。是祖先墓地,更是重要的历史遗产,或许,墓中珍藏着那一段历史的物证,那可是国之瑰宝,保护它是我们的责任,可是,拿不出保护的好办法呀。
宋军忘记了时光,小屋鸡窝内的大公鸡提醒他:喔喔喔,宋军快睡觉!宋军吃了一惊,怎么这么快就天亮了?母亲起得早,被母亲发现一夜未睡,责备起来不是味道,只好熄灯,倒在床上,刹那间便呼噜起来。
劳动时,成均悄悄地把麦杆的态度告知宋军。宋军不敢把家谱的秘密透露。心中有数就是了。好在墓地六谷已长高,掩盖着塌陷,让宋军悬着的心,暂时得以平静些。
143
转眼便入秋,晚稻成熟,六谷也成熟,农家进入秋收大忙时节。
这天上午十时左右,小陈来到下溪滩找宋军,还带着三位陌生人。正在打稻机前忙碌的宋军,忽然见到小陈到来,又惊又喜,迎上前去:陈哥,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?
拜访老朋友,没风吹,自己来。向你介绍一下这三位,这是我舅舅,姓马,县文管会革委会主任,这二位是文管会专家。
文管会找我有什么事?宋军迟疑了一下。马主任看出来了,掏出介绍信,递给宋军:小宋,这是我们的介绍信。
介绍信由县革委会教科文卫组出具,到这里来文物考察。
欢迎马主任和两位专家。宋军把介绍信交还,马主任,你们要考察什么文物?
小陈告诉我,小宋队里田坂中,有座古墓瘫塌,据说是宋代的,我们过来看看。
宋军瞅着小陈:就你多嘴!小陈吡嘴搐鼻眨眼睛,做着鬼花样。
长不大的东西!宋军骂了一句,把招生叔成均叫过来,一同陪他们到墓地去。
你们是宋代理学名儒的后裔?马主任问。
宋军不知马主任他们的用意,自然不能用家谱的内容来说明,于是说:不错,我小时候读书,教室在祠堂,看到过大堂上,挂有许多大匾,其中有一块是“理学名儒”四个金字。
这块匾还在吗?马主任急切地问。
大轰隆时砸了,烧饭了。成均说,其他匾如文魁状元匾,是御赐的,还有进士及第匾,等等统统烧光,实在可惜得很。大轰隆干部不知好歹的。
是嘛是嘛,真正可惜了。三位专家都唏嘘叹息。
三位专家察看了整座小山,特别对南边那丘挖深了的田,认为对墓地排水,保障墓内干燥,有重要作用,平原地区的这种设计,体现了先人的智慧。
在塌陷处,马主任说,从那丘挖深排水的田的位置分析布局,这里可能不是墓,是墓道。
你是说,倒塌下陷的是墓道?
我觉得应该是。
另二位专家也同意马主任的分析。
这里挖出过一块青石板,没有字。招生说。
那就更说明问题了,没字的青石板是铺墓道的吧,大致可以判定为墓道,以后挖掘可作证。
挖掘?这是我们的祖坟,挖不得!招生脸都转青了,大声警告,谁挖祖坟谁闯祸,村里没有人会放过的。
马主任没正面回应,对招生笑道:我们现在只是调查,能否肯定这是你们的祖坟呢?
成均把寅葬卯发的传说,抑要讲了一遍,这是我们祖上一代一代传下来的,有些事可能是后人传论中增减,但这葬事,那是肯定有的,都是平川地,只有这里是个山包,不是坟地是什么?
另一位专家说,那位理学名儒,任江南茶盐使,曾在我县鹿门书院讲学,但留下的实物佐证不多,唯有贵门的题名,梅墅的题辞“梅墅堆琼”,“石泉漱玉”,还有一些诗作。这里有他的后裔,也是新的发现。他的子嗣的墓葬,也有重要的文物价值,当予以保护。我们很希望得到理学名儒在本地活动的实物资料。不过还是那句话,能证明它是宋代古坟,是你们的祖先的墓葬吗?
宋军想了想说,以前,我们村里有位老先生,在村里办私熟,凡族中子弟上学,都要读背理学名儒的家训,不要学费的,我父亲一辈都会背家训,这是一种文化传承,据说历代都是这样的。这足以说明,我们是理学名儒的后裔。家训讲的都是人伦德行,做人的道理,所以我们对祖宗特别尊重。在我村范围内,不可能有外来墓葬,那必是我们祖先的墓葬无疑。
你很聪明。马主任笑道,但你也只是推理,还不能证明它是宋代祖先的墓葬。
此事以后再说吧。宋军也笑了,只要你们保护它,证据总会有的。
三位专家不再多言,稍待了一会,交代一些地下文物属国家所有,应当予以保护的政策,便告辞回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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招生把文管会专家来考察,扬言掘墓找证据的事,暗中告知尊长,请问该怎么对应。招生是有意每事必报,尊长们很满意。
这一晚,汝根在老钳割子家闲坐,坐客大赞宋军能干,一季早稻,还了储备粮,填了去年灾荒的缺,今年口粮十足,真是难得,宋军是五通菩萨转世。汝根哥调教子女好,现在宋军名声,村里谁都比不上,汝根哥你脸上光彩!汝根心中好受,口中谦逊,那是招生成均一班老手扶持,他小子懂得什么,东南西北都分不清。
正谈得兴头上,福癞子扶着爷爷进来了,他今年八十九岁,是全村年纪最大辈份最高的尊长,按以前的尊号,是家长太公。大家一见,马上都站起来让座,后面还有三位长者,都走了进来。
大家帮四位长者坐定,老钳割子亲自为长者沏茶,屋内的气氛却异常严肃了,不知有什么事要发生,年纪稍小点的,还溜走了几个。
喝了一杯茶,谁都没说一句话,屋内听得见呼吸声。老钳割子再次为长者沏茶时,尊长说话了:汝根啊,我特地来跟你说几句话。
汝根站起来:阿公吩咐,汝根听着呢。
坐着,坐着。有人告诉我,上头有人来找你儿子了,要拆我们的祖坟。你儿子跟你说过吗?
有这事?我没听他说起。
我关照你两句,你儿子当队长,祖坟从他手中拆掉,你脸上也不光彩,出门得遮着脸,不肖子孙。你懂了?
阿公教训得是。
你儿子参加拆,若按以前的规矩,乱棒打死。
是。
说完话,尊长们便回去了,大家再无心闲话,当即散掉。汝根头重脚轻地走着,长者们发话,生出是非来,把责任都往我父子身上摊,如何受得了。上头什么人来了,敢拆我们的祖坟?这事当真得好好问问。小子若真的不知轻重,尾巴翘到天上了,什么事都敢做,会出大事的。该管束时还得我来管束,招生约束不了他。
汝根到家,宋军还在房内看书,见爸直奔房内,连忙站起来让坐,爸叫宋军也坐在床沿上,宋军知道有事。
爸说,我们做人,做好事不做坏事。你当队长快一年了,做了不少好事,社员拥护,名声不错,爸看着也高兴。有一件事爸放心不下,小山边的祖坟塌了,听说上面有人来过了,有这回事吗?
宋军说,前几天,县文管会主任和两位专家来看了,他们是来文物调查的。
县里怎么会知道呢?你向上面汇报的?
不是的。小陈的舅舅是文管会革委会主任,小陈讲了“寅葬卯发”的故事,此坟现在已瘫塌,舅舅感兴趣,此坟是否具文物价值,小陈陪他过来看看。
他们说过要拆坟吗?
专家说,只要能证明这与理学名儒有关系,还要保护呢。没说要拆坟。
这小子好像很轻松,没事似的,外面已动干戈了。汝根有点犹豫,要不要把刚才尊长唬人的话告诉他,让他心中有点压力?现在的年轻人,不吃老辈那一套,不在乎,要如有人借机制造舆论,套上不肖子孙的罪名,侬的名声毁掉,我家的名头败坏,你当队长争得的好名声抵尽还不够,“这个人能力是有的,只是做人的德性不好,连祖坟都会挖,为的啥东西?没按好心肠!”,比盗墓贼都恶,人人都会骂你,恶狗远避,骂得多了,好人也变成坏人;你做任何事,他们都往坏处猜度,好事也变成坏事,到时候步履艰难,你还抬得起头直得起腰做人?好事做千件,坏事只一场,好名声就没有了,人言软刀,杀人不见血的,不能不防。
爸还是说了。
宋军笑了,他们吓三岁小人!现在是什么时代了,没族长家长的,别当回事。只不过,他们倒跟麦杆一样,好歹要我负责,这是巧合,还是另有玄机?
宋军不得不想起,福癞子与麦杆之间,十结拜以福癞子为老大,以麦杆矮子为核心,斗倒阿林后,权力归握,就容不得别人擦边,我与他们没有怨仇,也不是利益共同体,游离于争斗之外,各走各的道,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?二队小有成绩,群众反响大,崇尚科学种田的呼声很高,成均不用说,连点王都动心了,威胁到你安全了?麦杆呀麦杆,成均点王是崇尚科学种田,又不是背叛你,你紧张什么?你也该崇尚科学才是,这不碍你掌权呀!
看起来,福癞子的爷爷,也是麦杆你请出来的吧?这没用,吓吓像我爸这样的规矩人可以,他们重名声,我不在乎。我在乎这宋代墓葬保护,老太爷们,你们也是保护,我们之间没有矛盾,只是有些人故意把水搅浑,欺骗这些老人,借他们的口,压压我的行为,损损我们的名声,让我知道他的存在。好吧,我知道了,心中有数。
汝根对宋军说,看来招生是对的,他把事往老尊那边推,事事向他们报告,事事作出请示,表示尊重泰山。其实,你去汇报最好,这样他们就推不到你头上来。以后上边来人,你也要学招生,把人往麦杆那边推,事也归他处理,你不要去理睬,这样老尊长们难惹到你,麦杆也难招惹你,能推就推,能避就避,不参加有关祖坟事的任何决策,他们就拿不到辱你的把柄,毁不掉你的名声,你也不用去担责任。
踢皮球也是一种策略。听爸的,只要他们不毁坟,我就做传球手,把此事往麦杆那边推,好歹都由他拿主意,你是头,你不拿主意谁拿?爸的主意不错。
宋军很矛盾,文管部门正在寻找理学名儒在本地活动的实物佐证,必定有特定的历史或现实背景,或许我们能够做出重要贡献,《宋氏家谱》是确切的历史资料,如果文管部门知道它的存在,会怎么样呢?惹被要了去,村里人决不会饶过我,包括我爸在内,在村里那是真呆不下去了,或许真的会被乱棍打死,你知道,现在这时势,打死人不偿命,前例多着呢。但是,只有家谱能证明这确是祖坟,否则,只有开墓验证,这又会遭来极大的麻烦。他们说过,与理学名儒有关,就会予以保护,这是最理想的结果呀。要得到这个结果,查家谱,还是开墓,宋军难作选择,难作决断,山前背后,都有虎视眈眈的狼。看起来,只有按照父亲的策略办,求个安稳。
老马他们再次来踏看,宋军让他找麦杆矮子,麦杆矮子推不知情,不接待,回找宋军,宋军已不知去向,哪里还找得到。他们就再找麦杆矮子,麦杆矮子也找不到了,马主任心中气恼,只是不知其中的蹊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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