抉择
随着渍水退出街心,街尾的米厂又开始忙碌起来了。疏散到高处的稻谷,被一船一船装了回来。在厂里加工成米。然后又一船一船运往各灾区。在这湖区的小镇上,运输工具,在水上就是木船,在岸上就是扁担箩筐。没有独轮车,也没有板车,更不用说像北方的大马车了。全靠人肩挑背驮。装谷的船靠在下场码头,然后由搬运工人用箩筐一担一担挑到上场米厂。再由米厂挑下河。镇上搬运工人不多,不过一二十人。挑谷上岸,挑米下河。故只好两班倒,日夜不停挑。
夜晚没有路灯,全凭着他们对地形的熟悉,习惯往前走着。渍水虽然退出了街心,但淤泥还没有清理,走在上面不免有些滑。上面虽然撒了些谷壳,但还是在所难免。又何况是在夜间呢。走在前面的老头突然踉跄了一下,跟在后面的年轻人忙放下担子,抢上前来扶:“万爹……”
但万爹很快站稳了脚,又继续挑着往前走。
到了米厂,只见几个青年来接替他们父亲。一位被换下的老工人,五十来岁,对迎上来的万爹说:
“老哥,你还不想叫你儿子来替你一下呀,挑了这么长天,这么重的活,你还受得了?”
万爹没有吭声,他穿着草鞋,担子换了下肩,跟着前面年轻人,走上跳板,倒了稻谷,挑着空箩筐,接着往回走。
几个被换下的老头,望着他离去的背影,都无奈何地摇了摇头。他们怎么也不明白,干吗不叫他人长个大的儿子来替换,自己硬要这么拼一把老骨头。
万爹就这么硬撑着,直到鸡叫头遍,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。
进门就是灶。老伴就守在灶门口。见他进来,连忙借着灶里的火光,揭开锅盖,端着热水泡着的一大碗腰子草作的菜饭。递给他一双筷子。他放下箩筐,顺手递给她一个小纸包,就饭里面一点酱烧瓜皮狼吞虎咽吃起来。
“你吃了么?”万爹低头担心问。
“你不管我”
老伴只顾低头解开纸包数钱。不一会抬起头惊讶问道:
“怎么,就这点?”
“嗯,还没到分钱的时候,这还是借的呢。”
老伴无奈地点了点头。马上想起什么,惊慌地说:
“哎呀,我把剩下的米给狗儿作了米糰了……”
万爹没有吭声。
老伴望着万爹两肩被压成紫红的扁担印,马上自我安慰道:
“不过,没关系。我原先砍的柴禾还没卖完。原是准备自己烧的,现在还可以卖点。”
万爹还是没有吭声。只是大口大口吃完饭,在水缸里舀起一瓢水,咕咕喝了个饱。把嘴巴一抹,就往房里走。想催狗儿起床,准备上路。但坐在床边又没吭声。因为还想让孩子多睡一会。
其实,狗儿并没睡着。只是躺在床上,瞪着两眼看着屋顶。是啊,好不容易考上高中,而且是全国有名的学校,是在全地区挑选的呢。机会难得啊。可谁知碰上内涝,发大水。父母都快到六十了。自己读完高中,再上大学,他们就六十多了呢。这样还不如就像搬运站几个伙伴顶替父亲算了。但看到坐在床边,微微驮着背的父亲,又不好开口。因为父亲一生苦力,没进过学堂大门。他在全镇辈份最高,但在别人眼里还不如一条狗。因此就指望着他读书。以前放暑假回来,父亲总是早早把小饭桌搬到巷口,远远地看着他读书。……
鸡叫最后一遍了。父亲忙转身催他起床。他起来坐了一会,喊了声“爸”,但想好的话又吞下去了。父亲没注意到这点。只是不住地催。要他趁早赶路。因为要走一百里路呢。
父亲把他被子捆好,外面插进脸盆,让他背背试试。然后取下来,装进一只箩筐里。母亲把早装好布袋打开,塞进两个热气腾腾米糰子。再放到另一只箩筐里。
“这一路都是湖边,没有店,你要是饿了,就拿出来趁热吃。”
一边说,一边擦泪。万爹叫她别这样,好让儿子赶路。说着,硬是挑起箩筐出了门。
一路默默走着,来到上场渡口。
这时从渡船上上来几个人。他们见了,其中一个惊讶说:
“怎么,你还真的送他上学?!”
万爹低头“嗯”了声,准备上渡船。
可是另一个急了,拦着说:
“你呀,怎么这么不会划算?叫你儿子顶替你又不是坏事。现在解放啦,工人阶级是老大哥,多光彩呀。再说,赚的钱也不少啊,要超过一个区委书记呢。”
“看上场的王铁匠,小学都没让他儿子上完,现在学着打铁,不比哪家富?”渡船上的人也帮腔。
但万爹没有吭声,硬是上了渡船,到了对岸。又遇到两个准备过河的人,轻蔑地看了他们两眼。等他们擦身走过后,就讥笑开来:
“如今,世道真的彻底翻过来了,癞蛤蟆也想飞上天了。”
“依我看,再怎么变,天变地变人也不会变。还是俗话说的,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。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
周围这片笑声,万爹听得清清楚楚。但他没有回过头。而是上了堤,把儿子送过一家又一家。
……
看完,我伤心低下头。
《孝经》云:“立身行道,扬名于后世,以显父母,孝之终也。”
想欧阳修在他父亲安葬六十年后,才在墓道上立碑。他说这不有意怠慢,而是“有待”。最终在朝廷封高官享厚禄,祖宗三代,也因他,死后赐爵加封。于是现在墓碑一一列出,扬名显亲,以尽“孝之终”。
可我做不到,没有这“有待”这一天啊!所以,负疚终身,只有每年生日到父母坟前跪头谢罪。羞愧啊,羞愧!拿着欧阳修的《泷冈阡表》,走来走去,不知如何是好。
再读《抉择》,突然发现,这字里行间,父母对我没有这样期望啊。父亲不是进士,没有作过官,母亲也不是世代名门望族出身。他们只是普通劳动者,整日脚踏实地,勤勤恳恳。他们不认识字,就希望我读书明理,不受人轻视;他们生活苦,就希望我生活比他们好一点。仅此而已,岂有它哉。
至于升官显耀,那是从官场刮来的风,吹不到他们身边;至于穿着长衫站着喝酒那种孔乙己似的清高,他们也不会作,因为他们本来就是穿短衫的人。应该说,所有这些,他们没有能力做,也根本没想到去作。对后代也没有什么奢望。
我读书教书,堂堂正正作人,平平稳稳生活。虽无大为,但已经达到他们期望,又有什么值得内疚,惆怅的呢?
现在父母去世了,我到父母坟前烧纸,当然是要表达作儿子的哀思。但最大的尽孝,应该是继承他们遗志。他们的遗志是什么?我想就是,常态二字。老老实实,安安稳稳过活。尽力而为,不要痴心妄想,胡作非为。要像他们那样老实本分。教育子孙也如此。这就是我们家的传统。不然,二老还要在九泉下为我们操心。
想到这里,醒来,感到全身都松了绑,释下千斤,浑身轻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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