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也非常喜欢他另一个爱好:收藏各种交通图和地图,这似乎是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内容。
常常有这样的情况,他俯在桌子上,神情专注地看《中国地图》中的一页,似乎在看一幅老照片,一双瘦长的腿弯着,双脚踏地。我凑过去一看,是香港……父亲生前在墙上并排挂着一幅中国地图和一幅世界地图,可惜都被抄家时撕毁了!那时候摆在新华书店柜台的地图册极少,有也作为保密资料,成为单位购买的专利,后一种情况让人不可思议。这是一本印制清晰、精美的《中国地图》,纵横交错着祖国的山水,包括地球的平面球形图。我感到每当他闷闷不乐或疲惫不堪时,这一张张地图彩页就可以振奋他的精神。他看上去那么年轻,那么自信。
“叔叔,”我双肘支着桌面,十指交叉顶住下巴问。“这是英国的地方吗?”
“是中国的,”他抬起脸,把手往上一摆。“不过是英国租借地。”
这可是我以前不知道的,我多少从中受到一些鼓舞,等着看鱼人说下去,可他却觉得我问的太多了,不再言语。对那段历史,我听起来那么遥远和陌生,似懂非懂。我知道自己是个倔犟而好奇的孩子,常因为爱刨根问底惹人讨厌。我想问个明白,又怕他嫌我打扰不让我久留,只能在心里留下疑惑,准备回去请教请教马历史。他又把头俯下继续看起来,像在对自己感叹:“‘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?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’……虽然我没去过香港,有一天我们收回来,一定去看看!”有时候,他把脊背靠在墙壁上,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望着远方,似乎在注视很远很远的某个地方,眼睛明亮而深邃,眉宇间射出一道道光芒。是的,他的目光早已穿过了《中国地图》,穿过了这单调狭窄的小小天地,投向遥远的彼岸,看的地方是四面环海的、素有“东方之珠”美誉的香港━━那是一种我无从想象的存在,充满奇异的危险和甜蜜的诱惑,令人憧憬。我想生活在这个地方的日子,也应当是美好的(尽管当初是一个小小的渔村),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奋斗和克服困苦的过程。这个时候我非常容易受到感染,我们都忘记自己身边的生活,一起分享着寂寞,彼此不说话也能相互理解,全然注意不到时间地流逝。真想亲眼去看看香港是什么样子,那该有多么好啊!看鱼人突然转过脸,见我坐在对面还没走的意思,双手插进头发问:
“小家伙,还有事吗?”
“我……我想借那本《中国地图》。”我一直在寻找适当的机会,一个自然而然的场合,终于说出口了,带着一种渴望已久的语气。
“不行。”
“给我看看嘛。”我的脸一阵发烧。
“我说过,不行。”
“小气鬼!”这话让人很恼火,我嘟囔了一句。
“我们先不谈这事,好吗?”
“不行。”
“生我气了?我就是因为书惹的祸,一个被愚弄的民族已不幸至极……我不想让你再不幸,不是不相信你,而是不相信人。哦,我说的太多了,是吗?”
他说着,并没有显出不高兴的样子,口气比刚才柔和多了,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。他拿起一根木柴捅捅炉火,木柴带出一串火星,旋即窜进狭窄的烟囱口里,又用令人难堪的目光研究起我的脖子,说你脖子怎么还一层漆呢,上次我跟你说过这事吧?我的脖子确实是乌黑的,都快黑到耳朵根了,看上去一定非常狼狈。我的身上也常年有一股酸味,很难闻。没办法,我只得把进车间洗澡时遭遇造反派的事说了一遍。许久,他才问:
“黑五类孩子处境都这样吗?”
“差不多。”
我听到一声叹息,如此沉重。
“你跟我走吧。”
“干啥去?”
“不就洗一次澡吗,”他站起来,拿起炉钩子盖上炉盖,声音又恢复平静,用手臂勾住我的脖子。“咱们走。”
三
雪停了。
看鱼人拿起手巾和一小块肥皂,夹在腋下走在前面。我跟在他后面跨着很大的步子,穿过原木场。
杂草丛生的空地上,风尖细地呼啸着来回疾驶,上下奔腾,卷起一团团雪粉。到处都回荡着刺耳的电锯声,飞舞着锯下来的淡黄色锯末,从原木剖面上还可以看出一圈圈的年轮,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树油子味。我们绕过一垛垛木头堆,沿着厂区大道走近机声隆隆的车间,路面冰层已经开冻,有些湿滑地方撒上了炉渣。我怕滑倒,不由自主靠近看鱼人,紧跟着他做到步调一致。一进热气扑面的车间大门,我马上冒汗了。车间上空悬挂着横幅:工业学大庆!争当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标兵!巨大的抄纸机飞快旋转着,白色的纸浆犹如一条长龙在抄纸机里奔腾翻卷,看得我眼花缭乱。在这庞大的轰鸣的抄纸机之间,各式各样的传动带旋转着,运动着,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、运动。我从未到过这种地方,未免有些胆怯,甚至觉得自己时刻都有被卷进去碾碎的危险。整个车间蒸笼一样闷热,工人们都光着膀子操作,相互听不见说话,只能打出尖利口哨代替语言。他们卷起一个个纸筒,不断打好包装滚出门外送进纸库。
看鱼人领我爬上车间的二楼,沿着又窄又湿的通道拐来拐去,身旁遍布泵和罐,脚下是纸浆和喷出的热气。我像走在迷宫里一样,若没熟人带路一个人肯定走不出去。看鱼人把我领进一个小澡堂子里,放满一池水,拧开一个管道龙头,水池里咕咚咕咚翻起花。
“怎么啦?叔叔。”我奇怪地问。
“放汽呢,热水。”他用手试着水温,“差不多了,脱衣服吧。”
我脱掉衣裳,下到池子里适应水温,整个身子仰卧在水里面了。
“感觉怎么样?”看鱼人问我。
“啊,太好了!”
水池里的温度正好,泡在里面舒服极了。
“小家伙,你自己洗吧。我回去上班。”
“就我一个人?”
“洗完回我那儿,把东西取走。”看鱼人甩掉手上的水珠,肯定地点头。
“好的,我去。”
“不要刚洗完就去,外面冷,别感冒了!”
直到他离开之后,我还不敢相信这是专门为我准备的澡水,内心还在激动不已,两眼发热,嘴里干的难受。在我的记忆里,就是当厂长的父亲领我去厂里洗澡,也没享受到如此特殊的待遇,况且他极少去厂里洗澡。母亲问为什么?父亲说太难为情,你刚才还在大会上对上千人讲话,这会儿又和大家一丝不挂地见面了,谁都认识谁,屁股挨着屁股,脑袋挨着脑袋,连点儿尊严都没有。人家打招呼不妥,不打招呼也不妥,因为你光着呢,搞得人家多不好意思。没想到今天我一个人享受这么大的澡堂,享受一番从未体味过的父爱,又回到了从前……我在热水里泡好一阵子,烫得周身通红,出一身大汗,又用手巾搓了一通,差不多搓下来一大把汗泥,把浑身上下都洗得干干净净。等我走出澡堂时,整个人还迷迷糊糊的,澡洗的很舒服,身上像脱层皮,脚步轻松得如同腾云驾雾。
我回到原木场,想谢谢看鱼人。
小木屋内却空无一人,我的虎子也不见了,桌上摆着一张纸条,上面写着一手漂亮的钢笔字:
“小家伙,煤核儿已帮你捡好,我先带着虎子出去转一圈,免得你舍不得。”
“想得真周到,他为什么帮我,并且不止是一次?”同往常一样,我挎起大半土篮子煤核儿,踏上白雪皑皑的铁道专用线走回糖厂,走了很长一段时间,这种想法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。
暮色渐渐浓了,刮起嗖嗖的小北风,地上的雪在板结。我没感觉冷,反倒周身着起火,一直暖到内心深处,把两年来凝结的坚冰都融化了。我一路走一路想,当看鱼人带着微笑盯住我的时候,我总有一种感觉,连我自己也难以说得清楚━━他在盯着自己的儿子!我的这种感觉是不会错的,缺失父爱的遗憾,已逐渐在我的心灵凸显出来, 似乎他填补了我心里的一块真空,而且这种感情与日俱增。我很少谈父亲,跟谁都不谈。那是一想起来就非常惨痛的回忆,因为父亲早已决定我的命运,你无从选择,况且我在这 个时期非常脆弱。此刻却不知为什么,我已经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看鱼人,暗暗把他比作父亲,甚至想象他就是我的父亲,我又变成一个有父亲的孩子了。我希望,当然是希望,还能和他在一起度过更多的美好时光。
只是,这个念头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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