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大雪纷飞,严冬一直持续到3月中旬,路边堆起一个个雪堆,木栅栏上,院墙上全是一长条一长条的积雪,洁白晶莹。
时间已是下午,我给虎子的脖上拴条皮带,挎起一个土篮子,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铁道专用线的枕木,牵着它奔向造纸厂原木场。我必须做到外表上从容镇定,以免引起街上行人注意。尽管为了御寒,已经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,我这样做,并没有什么理由引起不安,可是不安的心情偏偏不断地增长。我和虎子往前走着,顶着迎面的风,虎子明显地焦躁,它抖了一下身子,忽而抬起前腿,忽而抬起后腿,一窜一窜地在雪地上跑着,好几次掉进深雪里,我不得不拉住皮带才跟上它的脚步。
原木场里大垛大垛堆积的松木,泛起一种粉红的颜色,与周围的白雪相映成趣,分外妖娆。身边的扒皮机尖厉鸣叫,龙门吊轰隆隆吊起原木来来去去,再往远处看,造纸厂锅炉房大烟囱排放着烟雾,高大的抄纸车间鳞次栉比,场面火热壮观。我一走近看鱼人的小木屋,总觉得平静和安全,和在家里一样自在。也许看鱼人常年一个人看原木场,连个说话人都没有,喜欢和孩子来往,总是把煤核儿捡好堆在那里。这期间我常来看他,算老相识了。看鱼人有时候在,有时候不在,不在时肯定去巡视原木场了,我便一个人站在门口等一会儿。一种崇敬之情混合着难言的神秘长时间笼罩着我,我非常想找借口多待一阵子,同他聊聊。雪一直下着,纷纷扬扬,我放下土篮子,走进小屋时候,肩膀上、帽子上已落了一层雪。看鱼人正在吃午饭,看样子刚喝过酒,脸红红的,眼睛也红红的,见我牵来一只狗,惊讶地放下饭碗问:
“哪来的狗,你把它领进屋,不咬人吗?”
“叔叔,它不咬人。”我随手关上门,脱下大衣扔在炕头上,抱起虎子脖子解释。
“它叫什么?”
“虎子。”
大风在烟囱边怒吼,追逐着旋转的雪花发出呼号。炉火烧得通红,为最大程度地散发热量,中间的炉盖敞开着,其它的炉圈也一圈一圈红起来,冒着淡淡白烟。小屋很热,四壁迎着炉火闪烁摇摆不定的光芒,窗玻璃上也反射着火焰,身上立即暖和起来。看鱼人拿起一块大饼子递过来,虎子用鼻子嗅嗅,大概预感到又要离开我心里难过,尾巴卷在两腿之间没吃。我把虎子推到桌前,它才张开大嘴吞下大饼子。
“这狗倒挺听话。”看鱼人弯下腰,摸摸虎子耳朵。
虎子耷拉着耳朵,低下脑袋。
“是啊,人说啥它都懂,还好玩。”我又把虎子往前推,“虎子,吃了人家东西该谢谢,作个揖!”
虎子身子往后缩去,好像没听见。
“快,作揖呀。”关键时刻丢人现眼,我有些恼火,扬起巴掌要揍它。“你怎么啦,不听话?”
虎子就是不动。
“别逼它了,认生。”看鱼人笑了,拦住我。“你带它来干什么?”
“我想……想请你寄养一段时间。”
我直起身子,目光里充满期待。
“你不留下玩了?”
“我是没办法,可以吗?”
“很重要……必须的吗?”
我对他说这事很重要,就因为它是走资派家的狗,造反派打狗队要打死它。再说这里也缺条狗,它能帮你值夜班啊,只要稍稍照管一下就行。
“人不大,心倒挺细。”他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,把手按在我肩膀上问。“这是你家大人的主意吗?”
“我妈说,这是没办法的办法,说不定能碰上好心人。”
“好吧,先留下试试,看它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。”
我高兴地一跃而起,把虎子牵到外面拴到电线杆下,返回屋里后,坐在桌子另一头凳子上,帽子放在膝盖上,对着炉盖微屈着双手烤火。想了一想,我突然问起看鱼人别人都抽烟,他为什么不抽烟?
“不喜欢。”他简单地答。
“为什么不喜欢?”
“吸烟对人体有害,有尼古丁。”
他能同我像大人一样谈话,叫人很愉快,这种心情我许久不曾有了。谈话还不止这些,也涉及到其他方面的东西,有的我能理解,有的压根儿就不懂……往往这个时候,我就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,仿佛我们早就认识了,而这种认识又不用语言来表达,是很慢的,就和无风时候的云彩一样,但时刻能叫你感觉得到。他渊博的学识,忍受命运的坚忍精神,激起我强烈的敬意和无限的向往,对我的思想形成起到很大的作用。一个孩子和他在一起可以学到很多东西,因为他看问题方式不同于一般人,对生活总有自己独特的见解,而且充满了一种内在的关切。仿佛一个人曾经走过尚未开垦的荒原,离群索居,历尽沧桑,已经对自己的存在与意识进行过重新审视,内心依然保持着清醒,有自己的思想,从此不会在任何磨难下跌倒或呻吟。
我一直在想他究竟是什么人?怎么读那么多书?经历过那么多事?为什么要流放到这里?
他是不是也像我父亲那样,有过许多不为人知的坎坷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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