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些日子,胖蓉已成为我最好的伙伴。
母亲总是忙,无暇照料我。和胖蓉在一起,我会有一种被呵护的感觉,见不着就觉得缺些什么。
胖蓉喜欢干活儿,对自己的生活一向满意,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。她总是在屋子和院子之间忙来忙去,除此之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。人是不可能知道自己将来会怎么样的。我很少想到将来是什么情况,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远大志向,我这样一个人没有将来,也没有前途,无论明天还是后天,反正全一样,最好不要存什么妄想。胖蓉却想的很远,心情完全不同,往往这个时候,她很矛盾,有一大堆事需要思考,好长时间不吭气。你问她以后想做什么?最后她回答了,那当然不会是什么“解放全人类,拯救世界上三分之一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”。支援古巴,支援阿尔巴尼亚,支援亚非拉。说来说去,老是那句叫人提不起精神的话:
“嫁人呗。”
“难道你不想干什么?”
如今这样的女孩儿真是少见,思想一点儿不积极。
“你说一个女孩儿能干什么?嫁个人,好好过日子,其他方面再好也没有用。”
“你、你不害臊,净瞎想。”我难以置信,都替她不好意思。“快把脸转一边去吧,好意思!”
“我跟你讲呀,怎么是瞎想。”她面对着我,眼睛一眨都不眨。“屯子里我这么大的,早许人家了。”
“撒谎。”
“你瞎说什么,我不骗人,人家撒谎,就是小狗!”
“才多大,就找婆家?”
“我都十六岁了,还有比我小的哪,十三四岁就出门子了。”
我无言以对。
有时候,胖蓉也和我们扇“啪唧”,玩“剪子──石头──布”,赢得我一脸沮丧,她反倒更开心了,露出洁白的虎牙,脸蛋红成樱桃。还有一次,怎么也没想到,连彬子都败在她的手下,输得很惨。“天下太平,你输我赢。”胖蓉用虎牙咬住下唇,装作没看出彬子的狼狈相,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连声问他还玩不玩?她的性格里显然有相当多爱闹着玩的成分,脸上带着一副坏坏的神情,得了便宜卖着乖。彬子两手插在衣袋里,扭过半边身子眨着猫眼自我解嘲:“好男不和女斗。”之后便歪戴着帽子讪讪地溜掉,再不敢和胖蓉玩了。
“他怎么啦?”胖蓉望着彬子的背影,悄声问我,好悬没笑出声。
回想起来真有趣!
“这闺女啊,”吕大姨重重捶了一下她的手掌,“跟假小子一样,啥都玩!”
“大姑,我跟你讲呀,时代不同了,男女都一样。”胖蓉小嘴一噘,不服气地说,两只胳膊向上一扬,往两旁伸得开开的。“在屯子,俺不和小伙子一起下地吗。”然后在院子里抄起把扫帚,一下一下扫起来。
我喜欢她的率真,言谈渐渐变得有趣起来,只要是对她和吕大姨好,无论保皇派还是走资派她全认为是好人。而且记得很多屯子里的新奇事,差不多每天都能对我讲一两个,已经成了多么愉快的享受。从她那扬起的眉毛来看,她那么自信,只要我听而不能反驳。不知为什么,那阵子,只要一听到她的笑声,见到她的身影,就能使我这个傻小子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。这是一种奇怪的感情,一种对别人从未产生过的感情,经常萦绕在我的思想里,几乎成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。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发生的变化,老想看见她的身影,老想和她在一起玩耍,老想和他说说心里话,离开她干什么都没劲。胖蓉和姐姐妹妹也合得来,一起跳橡皮筋,踢口袋,跳绳。她非常聪明,对各种游戏都有浓厚的兴趣,城里孩子的玩法一看就会。我带胖蓉去原木场看过虎子,恰逢看鱼人不在,她不怕狗,一见面就摸虎子的脑袋,觉得十分开心。虎子并不领情,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警告,每一根毛发都在颤抖,因为我的情绪感染,它才不情愿地垂下脑袋。胖蓉不但不懊丧,反而笑吟吟说:
“你真聪明,是条好狗,干吗这么不友好,一回生两回熟啊!”
今天晚上怎么没见胖蓉?我隔着院墙喊:
“胖蓉──胖蓉──”
胖蓉走出屋门,对我耳朵咕哝几句,我没听清。
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跟你讲呀,你家隔壁有特务,”她两手合在一块,神神秘秘。“经常探出个大饼子脸,像鬼!”。
“在哪儿?”
胖蓉嘴巴朝西头院墙一撇。那是一堵砖头砌的院墙,我什么也没看到,院子里只有两只麻雀在地上啄食,蹦蹦跳跳,随后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。我知道西头人家是造反派,他女儿警惕性极高,经常扒在墙头窥视我家,谁来干什么都一清二楚。红卫兵总部不许我家拉窗帘,就是为了让隔壁便于监视我们。我既气愤又无奈,点着两个鞭炮扔去,炸得她“妈呀”一声抱着脑袋逃跑了。我以为自己出口了恶气,但是没用,下次她脑袋又出现在墙头上。这样的小特务根本就不懂得潜伏,气死人不偿命,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。最有效的反击可能就是置之不理──人家站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玩,你有什么办法!
“你别给我惹麻烦了,”母亲对此习以为常,不许我再用鞭炮炸人家,说。“家都被抄过多少次,还怕人看!”
我不想惹母亲生气,道出自己的委屈:“妈,我怕她告发虎子。”
母亲想了一会儿,也深感不安,总把虎子关在仓房里,也不可能是长远之计,可眼下又怎么办啊?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帮助虎子,怕被人发觉,一直担心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,最好找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,隐藏一段时间避避风头。要能把虎子再送回打草人那儿就好了,那地方偏僻荒凉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,造反派和红卫兵肯定找不到。虎子的归来,说明老头鱼他们的打草营地还在,只是我没有找到,以至于很长一段日子里总觉得十分遗憾。突然间我想起来,可以把虎子送原木场的看鱼人那儿寄养一段,这倒不失为好主意,再说小木屋也需要一只狗看家。母亲听完看鱼人的情况,两手重叠着放在腿上,半天没吭声。
“能送虎子去吗?”我追问。
母亲毕竟对他不了解,还在犹豫。
“考虑一下好吗?妈妈。”
“敢情好,不知人家愿不愿意收虎子啊?”
她这么一说,我也犹豫了,说咱试试呗。
“儿子,别让人家为难,懂吗。”母亲最终还是同意了,她抓住我的肩膀说。“你去好好说说,不行,咱再想办法。”
我没吭声,她也沉默了很久。虎子一声不响听着,似乎听懂了我们的话,脑袋歪向一边,来回不停扭动身子。过去的这些日子里,它早就成为我们家庭中的一员,是我们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,和我们一起忧虑,一起高兴。它的眼里流露出乞求的目光,委屈地呜呜起来。急也没用,我在它的脊背上轻轻拍了两下,算是安慰。这对我和母亲来说,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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