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里快没烧的东西了。
我惦记看鱼人小木屋的煤核儿,拿起土篮子一个人去了原木场。
一走上铁道专用线,两只脚走在轨道中总是不那么自如,几步一个趔趄,我便将土篮子挎在肩上,伸开两臂站稳脚跟,踩在铁轨上疾走。经常是走着玩着失去平衡,傻笑着身子前倾,两只胳膊在空中乱划,左右摇摆着滑下轨道。我和看鱼人熟悉了,接触自然多起来,不必像别的孩子那样躲躲闪闪,而是趟着雪地直奔原木场小木屋。冬天远远没有走到尽头,淡淡雾霭中,太阳快落下去了,屋檐下的冰锥闪着光亮。屋后堆了一些多年的烂木头,已被风雨染得发黑,东面有一棵粗大的杨树,枝枝杈杈上落着一层白雪。老远就看见看鱼人站在大杨树下,宽宽地叉开双腿,笑呵呵打招呼:
“小家伙,这些日子没见你,干什么去啦?”
“没干啥,外面冷,在家待着。”我收住脚步,眉毛轻快地跳动几下。
“来干什么?”
“捡煤核儿,你答应过的。”
我明显有些不安,唯恐他拒绝。
“是呀,看这记性。”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,两手插进口袋里。“你捡吧,我出去转一圈。冷,就进屋暖和。”
看鱼人踏着大雪地巡逻去了。
小木屋旁的煤灰堆里有好多又大又黑的煤核儿,我拿起门旁的一把铁锹,不一会儿就捡大半土篮子。北风一直不停地刮着,吹到脸上针扎一样,人一不活动脚就冻麻木了,我想等主人回来说声谢谢再走,于是走进小木屋里暖和暖和。屋里炉火正旺,劈啪作响,火舌飘动,身上顿觉暖洋洋的,周围散发一种东西馊了的味道,桌子上放着一碗大酱,几根大葱,炉盖上烤着几个土豆,还有一个空酒瓶,这大概就是看鱼人的午饭了,像是躲起来偷偷地生活。我往盆里倒满热水,刷干净碗筷,然后爬到炕上,抖开卷成一团的被褥想重新叠好,啪地抖落一本封面发黄的《中国地图》,由于多次卷边又多次抚平,已经缺角。我按捺不住好奇心,拿起来,坐在桌子旁往手指上蘸点儿口水,一张一张地翻开欣赏着。
“干什么呢?小家伙。”
时间过得很快,不知什么时候,看鱼人推门而进,发现我在看《中国地图》神情骤变。我非常不好意思,为我的唐突感到尴尬,却无法停下来。他夺下我手中的《中国地图》,藏进被子里,摇着脑袋问:
“谁让你看啦?”
“你怎么能看?”我反问。
“人不大,口气不小,经过允许吗?”
“没有。”
“我……靠它消磨时间。”他走过来坐在我对面,脸上现出沉思的神情,显然是搪塞我,理由并不充分,这我早就看出来了。“你喜欢?”
“是的。”
其实,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?连连点头。
“你看看你这手,别弄脏书。”他的唇边浮出不经意微笑,摇了摇头岔开话题。“还帮我收拾卫生呢,伸出手我看看。”
“我的手不脏。”
我咕哝一句,伸出双手。
看鱼人双手支在桌上,沉默了。
炉子上的水壶烧开了,一股股水汽从盖子底下直往外冒。水汽在窗子上往下流着,我们沉默了很久,小屋里非常安静,默默无语中有一种不同寻常东西。他和我离的很近,近的我都能听到他的呼吸,后来又把一只手按在我肩上,使我感受到这只手的分量。它很有力量,充满着善意和同情,给我以鼓励、支持、温暖。我是多么感激这双手啊,但愿它不要移开,长久地留在这儿━━因为与他在一起的时候,人就好像突然学会了慎重──哪些事情应该做,哪些事情不应该做,必须先在自己大脑里面捋过一遍,才可以付诸实施。我将一只腿伸向炉旁装作烤火,很感激他的沉默。
“走吧,”过了一会儿,他说,语调十分平静。“你家里要找你吃晚饭了。”
起风了,树梢在响。
我缓缓转过身,走向门口,一边往外走,一边穿大衣,彼此都不看对方。
“这不是‘封、资、修’的东西,你不会告发我吧?”他走到炉子旁捅捅炉火,脸上带着严肃神情说,看上去严肃极了。
“怎么会呢,我也是小反革命……”
我的回答显得很笨拙,并没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。
他盯住我的眼睛,期待我说下去。我没有后退,需要极大勇气才能迎住他目光。按理说,在那个相互出卖而不脸红的年代,人和人的关系十分冷漠,并且早已失去信任感,一个人最好像影子一样生活,尽量不留下任何把柄和痕迹,才可能安全。小心谨慎,相互提防实属正常。我站住,委屈的身子直抖,言外之意我们是一路人,很可靠。我最恨生活中的告密者,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。可是我并没把委屈说出口,也不会急于信任一个人的,无论他是谁。
“不过下次,不经允许别动我的东西。”他掉过脸去,半侧身子对着我,干错什么事一样。“哦,你知道,我不是有意的。”
“我知道,人家改还不行吗!”
我推开门,不原谅他的小气,挎起土篮子跑出原木场。
走在回家路上,怒气不断聚集着,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左右着我,决心一直生气到底。可在我的记忆深处却充满矛盾,对他有着一种本能的亲切感,不用语言,不用交流,相互之间就已经有所了解。其实,我很乐意去那里,十分珍惜我们的友谊,与看鱼人每一次接触都会留下长久的愉悦,使我敬畏。发生这样的误会也不能全怪他,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既不是从他开始,也不会到他结束,现实生活远比我的认识复杂的多。我只是这样想,没有讲出来。下一次见到他,什么也不必说,我早把自己的决心抛到九霄云外,老远就和他打起了招呼。
我觉得这也是可以理解的,因为,我们是忘年交嘛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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