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吕大姨的弟弟赶来了,身边还带来一个梳着两条乌黑短辫儿、脸蛋红红的小姑娘。
老舅照例喝了几天大酒,摇动三寸不烂之舌说尽好话,哄得大姐团团转。要是吃饭时不喝两口,那就太没意思了,菜一盘盘端上来,一盘盘吃光,他把所有的好东西吃尽后,才离开齐齐哈尔。我看老舅那间隔得很开的、一大一小的眼睛,总有一种躲躲闪闪的说不出的味道,除了自己,谁也摸不透他的想法。不过这一切,都是我们日后想起来的,当时对他了解的很少。席间,老舅说他们生产队正在建一个做粉条的粉房,投产盈利后年年分红,是件再好没有的事。他是大队会计,近水楼台先得月,力劝大姐把积蓄拿出来入伙,单凭这笔收入就可以过日子了。
“老弟,你姐夫就留这几个血汗钱,把握吗?”
“你兄弟办事,一口唾沫一个钉。”老舅把披在肩上的皮袄往上耸耸,以表明乡下人有时候也可能比城里人更精明,一口喝干一杯酒,把胸脯拍得咚咚响。“大姐啊,旁人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,你老弟想到了。不是我吹牛,吃亏的事咱能干吗,这是我们队里偷着干的,上面不知道,你千万别说出去啊。”
我们在一旁听故事,只有张着嘴巴发愣的份儿。
“让我考虑考虑。”吕大姨说。
“我这是向着姐,肥水不流外人田,别人想入伙都没门儿。”
老舅开始醉了,手合在一起,满脸通红地冒汗。他望望大姐,决不相信这个建议会有问题,他是个地道的行家啊。
“你喝多了。”
“我醉了吗?没有。”许是屁股底下太烫,他晃晃身子,把两腿盘在身下,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。“如果愿意,快给我个答复,过这村可没这个店啊。”
老舅咽了口唾沫,又接上一支烟,沉醉在神通广大的来钱幸福里了,比刚才的得意又增添几分,滔滔不绝讲个没完。对于喜欢讲话的人来说,根本就不用费力去找话题,能谈的事情太多了。他和老姐姐一起谈到父亲死后的情况,一家人活的多么艰难,以及那些已离开人世却使他们终身难忘的亲人和邻居们。说到伤心处禁不住热泪长流,忆起欢乐的时光又纵情大笑。谁叫他喝多了,已经醉得不能再醉,他喝过酒或动感情总是这个样子,什么样念头不会钻进脑子里呢。我看他是三杯酒下肚,五迷三道,什么事都吹得天花乱坠,满嘴跑火车!
在一个星期内,家里谈的都是这事。
吕大姨想不到自己正在经历什么,往往过于善良,于是征求母亲的意见。除非神仙,谁也不知道以后日子该怎么过,说话听音,锣鼓听声,我们永远无法真正了解一个人,还暂时没有多大理由怀疑这一点。母亲没有表态,只说她还是希望吕大姨再考虑一下,务必攥紧这点儿活命钱,大主意自己拿。在通常情况下不能轻易撒手,要是出了差错天知道会怎么样。吕大姨走后,母亲对我忧心忡忡表示,老舅这个人不地道,太滑头,说的比唱的好听,搞不好姐姐得栽在弟弟手里(这种对潜在危险的预感,是人的天性和本能)!
“妈,你怎么不当面跟吕大姨说,背后担心有什么用?”
“人家是亲姐弟,”母亲摇摇头,说出顾虑。“这是他们的事,外人怎么好插手。”
“好朋友就该明说,背后叨叨咕咕算啥,老奸巨猾!”
“这孩子,妈和你谈谈看法,别传过去。”
后来的事实证明,这是一场灾难。很不幸,老舅的主意还是极富诱惑力,被吕大姨采纳了。我的干妈一步走错,步步走错,把自己卖了还帮人家数钱。每每想起这一幕我就不禁感叹,根据外表判断一个人的好坏多么容易上当啊!老舅走了,把帽子拿在手上,步伐里透着醉意,他总算干件大好事,把女儿留在大姐家里做伴了。吕大姨侄女小名叫胖蓉,和我个头差不多,圆脸,长长的睫毛下忽闪着一双杏眼,一笑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。胖蓉一身黑袄黑裤,棉袄是大襟的,一点儿不在乎人家说她胖,身上永远带着一股原野上气息(这是我一直不能忘怀,也是我永远不能忘怀的)。那是春天的气息,她看什么都新鲜,对什么人都亲切。
“瞧瞧,这闺女长得真俊,”母亲端详着胖蓉,从脸望到脚,拉起她的手夸奖。“别看小鼻子小眼,放在哪儿都正好!”
“胖蓉啊,我看你别回去了,”蒋姨双手插在腿间说,“将来给你孙姨做个儿媳妇,行不?”
“行。”
胖蓉仰着红红的脸蛋,甜甜地说,语气那么自然,一点儿不扭捏,不勉强。一看见她的虎牙那么白净,眼睛闪闪发光,谁都禁不住跟着微笑。
“那就叫婆婆。”
“婆婆。”
“孙姐,照老规矩,拿改口费!”
女人们笑起来,胖蓉也跟着笑,她抿住嘴,欠半个身子坐在炕沿上瞅着我。我反倒很难为情,双手捂在嘴巴上面,不想再坐在一旁看热闹了。大人们完全把我当小孩子看待,毫不在意我的窘迫,蒋姨俯下身子,揪起一绺头发想瞅瞅我怎么不说话。我腰一哈,从她手底下钻出去,叫她揪个空,目光盯着脚尖跳起来,说:“我还有事,得走。”我推开门走到外面寒气里,耳朵热辣辣发红,仍旧听到女人们的哈哈声:
“这小子,黄嘴丫儿没褪,就懂得不好意思了!”
胖蓉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干活儿好手。
她一大早就起来生炉子,收拾屋子,打扫院落,把大水缸挑满,每样东西都擦得锃亮,连围巾都不戴,还说城里天气不冷,干这点儿活不算什么。我没去过农村,不知道农村的女孩儿一般不上学,上学顶多读到小学毕业就不念了。我从交谈中得知胖蓉也是这样,家里只供弟弟继续读初中,她去年就下地干活儿挣工分了。在我的想象中,我们的生活是分开着的,分在两个现实之中,他们那儿似乎没搞文化大革命、抓阶级斗争和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。大地鲜花常开,天空永远蔚蓝。胖蓉也没有害怕这个概念,一向无拘无束,不知苦恼为何物,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。而我,每次离开她家都忐忑不安,心绪不宁。这让胖蓉觉得不可思议:
“艾平,我跟你讲呀,你干吗鬼鬼祟祟,跟个贼似的?”
“我看看……”
“看啥?”
我无法回答,这一声询问在我心中激起的波澜,是一个农村小姑娘无论如何不会明白的。我非常清楚,我有许多经历,她是不可能知道的,也很久没有和我这么大的孩子来往了,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生疏。她无法懂得我,也无法沟通,我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,彼此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,怎么会明白这一切呢。我当时虽然有这些想法,但没有说出来。更何况我早已变得胆小如鼠,处处随和,事事逢迎。只要街上一有动静,我就下意识往外看,退到一边去,就怕红卫兵又来抄家或揪斗我。
“我跟你讲呀,有什么好看的,走就大大方方走呗。”她站在那儿,目光里有掩饰不住的惊讶,两手合在胸前,还在说。
“啊,没事。”
一旦发现街上有人我就不走,开始东张西望,害怕碰到意外,连我自己都不好意思,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什么事情,没有安全感。非走不可也绕到他们身后,一溜烟地逃掉,尽量不和人家打照面,不想让任何人看见。不过经常是很幸运的,我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,这样更好,免得我一整天都脸上无光。胖蓉可不管那么多,一下子从后面把我推出去,捂着嘴巴扑哧笑起来。她在拿人开心,我非常难堪,笑不出来不说,还险些摔在雪地上。
“笑什么?”吕大姨走出来问。
“你看他呀,多滑稽,”胖蓉仍旧缠着我不放,觉得很有意思,甩动着两根小辫儿说。“胸前戴黑心!”
她学得唯妙唯肖。
我把眼睛避开,咬住嘴唇,真是拿她没办法。
“住嘴,不会说话别说,人家孩子就这个习惯。”吕大姨脸色一沉,替我找台阶下道。“像你,一个疯丫头,别人会怎么想!”
“管他呢,爱怎么想就怎么想,干我啥事。”胖蓉毫不在意地说,一蹦一跳地回屋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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