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上午,我拿了把斧子和一个塑料编织袋,腰间系根草绳,一个人沿着铁道专用线去了原木场。
湛蓝的天空下,阳光在积雪上跳动,一阵疾风吹跑小清雪,路面跟跑流沙似的。原木场里一片静悄悄,看鱼人的小木屋覆盖着积雪,一道烟升上天空。我庆幸自己来的正是时候,工人们都吃午饭去了。我钻进木头堆里,扒掉上面的雪花,专挑干燥的树皮又砍又抢,扒过一阵子,又发现一种更好扒的白桦皮。松木有油树皮黏性大,不好往下拽,桦树皮脆,用斧刃一抢树皮自动迸开一大圈。我脱掉大衣,往上掀掀帽檐,抢下一大堆树皮,塑料编织袋都快装不下了。我决定坐在木头上休息一下,用手抹把脸上的汗,心想拿不走也没关系,明天再来取嘛。突然,传来一声呵斥:“别动,于艾平。”木头堆后闪出戴着滑冰帽、脑袋又圆又小的杨炝子,稍远一些的是赵和尚和大眼贼。他们肩头搭着塑料编织袋,手拎斧子,正打量我。杨炝子朝我迈出威胁的一步,眯起三角眼,一把拽掉我胸前的毛主席像章,揣进自己兜里,踢起地上的桦树皮。
“不想见我们是不是?阿嚏。”大眼贼叉开腿,用手指戳着我的额头挑衅。“我们已经等好久了,你往哪儿跑?”
我转过头去,用力忍着,像章被抢也认了,想溜之大吉。但我从左边绕,他们移到左边,我再从右边绕,他们又移到右边。
“让我走吧,我没惹你们。”我说。
“把袋里的树皮倒出来。”
他们命令道,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。
“这是我扒的。”
“咱还有一笔账没算呢,上次你们娘俩打我,这回可跑不了啦吧!”赵和尚猛地把我帽檐往下一拉,遮住眼睛。我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,他又摘掉我的帽子顺风扔在雪地上。“我揍你,快倒!”
木头堆里空间狭小,孩子们全脸对脸站在一起,没有转身之处,因为很近,各自呼出的热气都喷到了对方的脸上。面对挑衅,我对付不了他们三个人,知道最好别吭声,强制着自己去捡帽子了。他们立即把我的树皮倒进自己的袋子,连同地上的都收拾干净。我返回来,双方身体几乎贴在一起,一场冲突不可避免。我的心狂跳起来,血往上涌,怎么也控制不住愤怒,顺手推了大眼贼一掌。完全可能是他出的坏主意,我不能再用友善语气说话了:
“你们──是强盗!”
“这叫不拿群众一针一线,”大眼贼并不生气,背起袋子笑嘻嘻挥手。“一切缴获要归公。阿嚏!”
我不想打架,攥紧拳头。
“算了,随你怎么说。”杨炝子一把推开我,“这些树皮我们没收了,再见!”
他们三个背起袋子走了,留下我一个人生闷气。风仍在肆虐,它被木头堆挡住折向一边,雪也从一旁横扫过去。我抡起斧子准备再砍些树皮补回损失,又听到一声吆喝:“站住,把东西放下!”我一机灵,以为看鱼人发现我了,从木头堆里探出脑袋望去,那三个家伙正扔掉袋子往外逃呢。原来他们一心想着刚才的抢劫成功,兴奋得不得了,忘记自己也是在冒险行动,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。看鱼人捡起袋子不再追赶,我已经没有窃喜的感觉,只是出了口恶气,又紧张起来,怕他发现这里还有一个孩子。赵和尚隔着一段距离站住,哭丧着脸乞求:
“叔叔,我们错了,把袋子还给我们吧。”
“你不给袋子,家长会揍我们的。”大眼贼双膝一软跪在雪地上,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着瞎话。“可怜可怜我们,家里没烧的,阿嚏。”
“我不觉得有那么严重,起来,小滑头。”看鱼人把袋子里的树皮倒在地上,鼻子里哼了一声,对这些孩子稍做让步,他们准会提出一些更无耻的要求。“你当我不知道,我一还给你,下次该来还来。”
“叔叔,我们检举,有阶级敌人搞破坏,你还袋子吗?”
“真的?”
“不信,你看。”
杨炝子装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,双手拢成喇叭大喊:“于艾平,滚出来!”
我把他们看得一清二楚,他们却看不到我,还是觉得自己就要被逮住了。
“于艾平,我知道你能看到我们,藏是没用的。”
我将棉大衣裹得更紧一些,尽量压下内心的恐惧,把头藏得更深了,趴着没动。
“再不出来,我们就采取革命行动啦!”
我躲不下去了,几乎要冻坏了,从木头堆里探出脑袋。看鱼人眯缝起眼睛打量着我,扔下袋子。
“我们是红卫兵,来没收他扒的树皮。”大眼贼翻着白眼,一只手伸到脖后搔着痒痒,阿嚏连连。“你别放过他,一个小反革命分子。阿嚏!”
逃跑是不可能的,只好让事态自行发展,我磨磨蹭蹭来到看鱼人面前,需要很大的勇气。那三个孩子已拿起各自的塑料编织袋,掉过头去跌跌滑滑地消失在糖厂铁道专用线的深处。
看鱼人迟疑一下,压低声音问:
“来过几次?小家伙。”
“这是……头一次。”
他的眼睛盯住我看,判断我是不是撒谎?我把眼睛转开避免和他对视,双手插进袖口道。
“把这堆装上,”看鱼人用脚踢了踢地上的树皮,没有任何说明,口气不容商量。“跟上我。”
我装满一袋子树皮,踏着大雪地跟在看鱼人走进小屋。这是座用原木搭起的木头棱屋,门前空地上堆着一大堆煤,还有一小堆煤渣。屋里一铺小炕,连着一个小铁炉子,炉旁有一张桌子,一把椅子,差不多占了房间三分之二面积,而屋里只有一扇小窗,视野非常好,正对铁道专用线。沿着墙拉起一溜儿细铁丝,上面挂着手巾,晾洗的裤衩、背心等衣物。桌子上放着锅、碗、瓢、盆,桌下堆一堆空酒瓶子,一看就是一个单身汉过的日子。看鱼人跺掉鞋上雪花,脱下皮大衣,拉过一个凳子坐下,脸色温和了,声音也温和了。“过来,坐下吧,烤烤火。”我望着他,一年多来似乎没什么变化,花白蓬乱的头发之下,有一张瘦削的脸和一双忧郁的眼睛,旧中山装口袋插着一支钢笔。怪不得孩子们都叫他看鱼人,他还替那个造反派“军帽”给过我买水獭钱呢,没想到一年后又在这儿见面了!
“告诉我,他们说你是反革命分子,你是吗?”
他在等待解释。
我站起身,摘下帽子,露出“鬼头”。
“那你就更不应该来,”看鱼人把凳子往后一推,站起来,一拳摁在桌子上。“你知道吗?他们可以,你不可以!”
他说的对,我若被造反派抓住,很可能成为“抗拒改造、破坏生产”典型,自己怎么没想到呢?我不觉得委屈,谁让你昨天去了今天又来,人心不足蛇吞象,只能怪自己。
“这下该挨揍了,怎么也躲不过去了。”我心里想,望着脚下,鞋子上的雪已化成一汪水。
一阵难忍的沉默。
他背过身子,不再看我,低低地说:
“小家伙,走吧。”
我以为他在试探我,不敢拿袋子。
“拿起你的袋子,回家,要不要我再说一遍?”
我明白他的意思,是让我用不着害怕,使人马上产生信任感。说也奇怪,我的疑惑,我的恐惧是那么暂短,仿佛已经和看鱼人交谈了很长时间,再也不感到害怕了。不知哪来的勇气,我扛起袋子推开门,嘴唇因激动而变得焦干,回过头问:
“叔叔,我可以来捡煤核儿吗?”
“当然,可怜的孩子!”
我走出门外,光着脑袋走在刺骨的严寒里,才发现自己忘了戴帽子。看鱼人追出来,把皱巴巴的帽子递给我,尽管他什么也没说,但这种沉默本身就足以征服我。我把棉帽在膝盖上拍了一下,用拳头捅捅帽里子戴在头上,想要抬起眼睛,想要说些什么,可是没法儿这样办,连声谢谢都没说就走了。这真是个奇怪的人,并不像看上去那么严厉。他还站在那里不动,脖子颤抖了一下,嘴角松垂下来,双手时而握在一起,时而又松开,一下子增加了神秘感。在那个年代,人与人之间如此隔膜,对我这样一个狗崽子来说,一个同情的眼神,就让你多么温暖,似乎还有一种莫名的羞涩。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,我才感到自己又重新过上了正常的生活,而不再是个狗崽子了!
我马上喜欢上他,以致产生要更好地了解他的愿望。
我们成了朋友。
赞(1)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