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节过去了,外面的大烟泡一阵阵滚动,像活的会走路的东西一样。风在呼啸,在怒吼,在咆哮,卷起房顶积雪,扑打着墙壁。路面结成高高低低沟沟坎坎的冰层,行人步履维艰。样样东西都缺少,冬天还很漫长。
朝鲜屯的女人又顶着口袋,挨家挨户换大米来了,她不慌不忙走着,好像不觉得冷。虎子发现她停在我家的院门口,大声吼叫起来。我不大喜欢这个朝鲜族女人,至于为什么不喜欢,自己也说不清楚。母亲喝住虎子笑着打起招呼,那女人老朋友似的不请自进。“他大婶儿,”她把头顶的大米口袋放在地上,解开脖子上的白围巾,掸掉身上的雪,跺掉脚上的雪,打量着虎子说。“一年多没见,换几斤大米给孩子吃。”孩子们围着大米口袋蹲下来,想扒开口袋看看雪白的大米,不断往鼻孔里吸着想象中米饭出锅的香味,眼睛都眯缝一起,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。
母亲却制止住我们,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说:
“今年手头紧。”
“多少买一些,让孩子吃顿好米饭么,”朝鲜族妇女能说会道,嘴张得老大。“你看隔壁都买了。”
“真的,买不起。”
母亲的脸上露出难色,孩子们心里也忧郁起来,注意力都集中在两个大人身上。我只想让这场交易快快达成,屏住呼吸听他们对话,眼里闪着期望的目光。大雪覆盖原野,天寒地冻,我们早就无法去稻田地里挖耗子洞了,一个冬天也吃不上几次大米饭,能不馋吗?虎子一直站在我们身边,盯着朝鲜族女人探头探脑。
“这狗喂得不错,挺胖嘛。”她又说。
“就是捡口剩饭剩菜吃,”母亲说,“狗不嫌家贫,好养。”
有一种直觉提醒我,朝鲜族女人在打虎子主意,我警觉起来,双手抱住虎子不想再看大米了。
“用这条狗换,双方都公平行不行?我出这些……”朝鲜族女人的目光躲躲闪闪,狡猾地伸出两个手指头。
“多少?”
“二十斤。”
母亲摇头。
对方又伸出一个手指。
“加十斤呢?”
母亲还是摇头。
朝鲜族女人咬咬牙,微笑始终没有消失,忍痛伸出四个指头。母亲转过身子,看看我又看看虎子,有些犹豫。孩子们的目光再次集中在两个大人身上,四十斤朝鲜大米呀,够我们全家人过一个大年的!
“你走,你走,给多少也不换,我不换!”我这才感觉到不对头,朝鲜族妇女是黄鼠狼给鸡拜年,没安好心。生气地往外撵她,用脑袋顶住朝鲜族女人一路推出去,怒不可遏。虎子一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,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咆哮,脖子上的毛竖起来,我相信它听懂我们说的是什么了。
“看住狗,他大婶儿,不要拉倒,买卖不成仁义在嘛。”朝鲜族女人慌了,收起口袋,一边说一边倒退。
本以为又能跟去年国庆节一样,买一斤大米解解馋,我的希望落空了,家里连一斤朝鲜大米都买不起呀,姐姐妹妹也是同样的感觉。我们三个孩子不想让母亲为难,一声没吭,白眼巴巴地盼了一场。朝鲜族人爱吃狗肉,原来她是奔虎子来的,这事也真够气人的了,怎么可能?我恨恨地咽下口唾沫,望着朝鲜族女人的背影远去,嘴上没说什么,心中的懊丧在脸上暴露无疑。母亲看出孩子们的遗憾,搓着手安慰我们,要不咱改善一下生活,买块豆腐吃怎么样?
“啊──吃豆腐啦!”姐姐妹妹欢呼。
“买五块吧,妈妈,”穷吃豆腐富吃肉嘛,我趁机得寸进尺。“少了,还不够塞牙缝的。”
回到屋里,母亲拿出一大堆票证放在炕上翻着。那时候家里样样都要节省,刚过完春节,各类供应品的票证差不多都用完了,只有这个月的豆腐票还在,她狠狠心,把豆腐票握在手里,同意了。姐姐欢天喜地去趟黄沙滩商店,用小盆端回五块豆腐。没有油,也不用炖着吃,我迫不及待地用开水焯了一下,满锅白嫩嫩的豆腐像鸡蛋羹,爽嫩滑口,清香无比。再浇上一勺酱油,味道美极了,立即把没吃上大米饭的失落置之脑后。
厚厚的白雪覆盖四野,母亲不让我再去热力车间捡煤核儿了。天冷,去热力车间捡煤核儿的人越来越多,孩子们经常为抢占有利位置发生冲突。母亲怕我惹麻烦,只允许我去厂里装卸队的宿舍门口,捡点儿煤核儿就赶快回家。装卸队晚上去铁道专用线卸甜菜,工人们加夜班住宿舍,所以烧宿舍的大炕往外倒煤渣。但这里捡煤核儿的孩子也不少,你动作稍微慢一点儿,就得等下一拨了,那是大块的捡,小块的也捡,没冻住的捡,冻住的也要从灰堆上敲下来的。我的手冻得像胡萝卜,手指烫得紫一块红一块,裂开一道道口子。母亲心疼地说,冷就冷吧,咱不捡煤核儿一样能熬过这个冬天。我声明,不光我一个人的手冻成这样,大家都一样,人家能挺住我为什么不能?
这期间,伙伴们又发现个比捡煤核儿更好的路子──偷树皮。在糖厂与造纸厂的铁道专用线衔接处,有一个巨大的原木场,那里面堆放着一垛垛原木,像连绵起伏的小山。白天,看原木场的人巡逻后便回到小木屋里歇息,很少外出。这就给了孩子们以可乘之机,拿着斧子、破菜刀等家什潜进原木场里扒树皮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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