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砰砰砰的爆炸声把我惊醒,天大亮了。
里屋门半掩着,外屋有人说话。小羊在院子里叫着,无处躲藏,小鸡们炸了窝,忽扇着翅膀满院子乱飞。有什么东西落在窗下一个接一个爆炸,高一阵低一阵,震得窗扇直颤。我掀开被窝问母亲怎么啦?“孩子们淘气,放二踢脚!”母亲推开屋门小声说。姐姐妹妹都站在外屋扒着玻璃往外看,神情十分恐惧。我穿上衣服,一面扣着扣子,一面爬起来扒着窗户张望,一看不要紧,几乎气炸了肺。大眼贼和赵和尚,还有一个学校有名的小混混杨炝子,正大笑着喊叫:“啊──炮击金门啦!”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,家里没有男人撑门面,连小孩儿都敢上门欺负人。他们坏的出奇,堵在我家的大院门口,架起二踢脚“炮轰金门”。我忍无可忍,想推门出去,却被母亲挡在身后说:
“不能出去,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?”
“这也不是学校的行动,怕啥?”
“别激动,等他们淘够就走了,忍忍吧。”
外面二踢脚接二连三地爆炸,到处都是鞭炮的碎屑,硝烟弥漫,孩子们都在一旁起哄,为自己的恶作剧得意洋洋。
姐姐气的不行道:
“太不像话!妈,让我出去把小羊关进仓房,他们就不闹啦!”
“妈你要不管,”妹妹支持姐姐,“他们就踩着鼻子上脸。”
一股热血往胸口冲腾,愤怒使我忘记一切,倔犟的本性又回到身上。尽管我们别无选择,只得忍耐,只得沉默,无论你多么有理,都不会有吵架还手的权利,和孩子们稍有口角,都可能上升为政治问题……我撞开屋门,绕过母亲光着脑袋冲出去。一个没爆炸的二踢脚落在脚下,我刚好顺手捡起扔回去,轰的一声在孩子们中间炸响。母亲跑出来把小羊关进仓房,回头喊:
“回家,艾平。”
我没理母亲,捡起块砖头撇向院门口:
“滚,你们……给我滚!”
“我们就是要革命,要造反。阿嚏!”大眼贼两只眼睛挤在一起,非常兴奋地大声说,阿嚏连连。“于艾平,有种的你出来。”
“你们跑来无理取闹,不害臊!”
“狗眼看人低,整天缩在女人堆里,像个王八!”
旁边又爆发一阵大笑。
母亲拉住我的胳膊劝我不要冲动,我哪里听得进去,推开院门就往前冲。砰的一声爆炸,人一下蒙住脸颊,眼前金花乱冒。原来他们在院门上拴了几个拉炮,我中了埋伏,脸和鼻子都炸黑了。淘气鬼们喊叫,震耳地大笑,开心极了。赵和尚仗着比我岁数大,量我是个反革命分子不敢怎么样,一撸袖子揪住我的衣领,掐住脖子要教训教训我。我猛一甩胳膊挣脱开他,恶从心头起,怒向胆边生,已快没有理智。我们撞起膀子,扭打成一团,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。耳边传来母亲的喊声:
“你们松手,快松手,不要打架!”
赵和尚蛮横地左摔右拽,企图摔倒我,母亲情急之下插入我俩中间抓住他的胳膊不松手,尽力不让局面失控。我感觉疯狂正在自己的体内升腾,人处在愤怒之中,一家伙抡倒赵和尚,飞身骑上他的胸口挥拳乱打,简直打红了眼。俗话说,好汉子怕硬的,硬汉子怕愣的,愣汉子怕不要命的!没想到经过长时间地折磨和批斗,我还有血性。
“住手,别打坏人家,艾平!”
我的拳头被母亲挡住。
这时候,大眼贼掰下一根木板障子上的板条扔给孩子们:“红卫兵战友们,用家伙!”
形势急转直下。
孩子们掰下一根根板条,整个障子都晃悠起来,被掰得乱七八糟,伤痕累累。转眼之间每个人手中都有一根板条,高高举起来,围住我们母子发出一片喊打声:“打呀,打她个走资派!打他个反革命!”周围的板条劈头盖脸砸下来,雨点般急促,啪啪作响,我们无路可退,只能抬起胳膊肘抵挡招架,双臂被打伤,手掌也被打肿。母亲用身子挡住板条,左躲右闪,她用力将我推出包围圈,大声让我赶快逃跑。地上的积雪已被踩成烂泥,哪里还逃得掉?身前身后四面八方都是孩子,重又把我团团围住,步步紧逼,打得更加凶狠:“截住他,不要放跑了于艾平!”姐姐妹妹在一旁哀求:“不要,不要再打了,你们住手!”眼见回天无力,她们为保护我情急之下冲上来,用自己的身体做起盾牌,也挨了不少板条。我抱着脑袋四处躲避,丢尽了脸,赵和尚却趁机逃跑了,他一边哭还一边说:“你打人,我告我爸去。”我早已顾不得他,连滚带爬缩在墙根,完全失去抵抗能力。
混乱中,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带着一股劲风一跃而上,划个弧形,一口叼住大眼贼的手腕,嘴巴一晃迫使他扔掉板条。关键时刻又是虎子救了我们,它扒开仓房屋门狂怒地冲出来,对着孩子们大吼大叫。
“虎子,不能咬人!”姐姐跑过来抱住虎子,怕它惹祸。
“快走吧,孩子们,我求求你们。”母亲拍打着身上的尘土,央告孩子们。“它是只狗,咬着可不是玩的!”
“孙志刚,你放恶狗咬红卫兵。”大眼贼扭着身子,跺着脚尖声喊叫。“大家打狗呀,打走资派走狗。阿嚏!”
虎子忽地挣脱姐姐的双手,再一次张开大嘴吐着白沫冲过去,大眼贼见势不好捡起板条又扔掉,率先跑了,其他孩子也作鸟兽散一哄而去。
“虎子,行啦,回来!”我喊住虎子,心里别提多么痛快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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