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话的人语气很平静,就像说死去一只无关紧要的小狗小猫那么平静。可凌志峰还是心里一震,有些不敢相信。
前年凌志峰回来还在房后的小道上看到他,穿着一身破旧肮脏的衣服,脖子和脸黑黑的,趿拉着一双破布鞋,露出黢黑的脚后跟,十指交叉不停地搓着,除大拇指外的八个手指虽然也有些黑,但搓的光滑纤细,嘴里不停地嘞嘞着,听不清说些啥。他看见凌志峰的哥哥就不停地说,长齐呢,长齐呢……。好像在问,又好像自言自语。因为他这话不需要回答,回答了他也不听,也不继续往下唠。
这一切都和以前一样,一点都没变。就连他的相貌好像也和几十年前一样,一点都没有老。从来就没听说他得过啥病,总是傻傻呵呵、埋埋汰汰,一年四季总是在道上脚趿拉着鞋走着、手搓着、嘴嘞嘞着。遇到凌志峰的家人总是说,长齐呢,长齐呢……。这样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,前年 回来还好好地呢,一年多时间怎么说死就死了呢。
哥哥告诉凌志峰,有人说二傻是叫他奶奶领去了,也有人说二傻是追着他奶奶去了,总之是在八十四岁的奶奶死后第七天,也就是奶奶烧头七那天死了。凌志峰听了惊愕不已,真是有些神了。
二傻家和凌志峰家是邻居,他还有一个哥哥、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。他妹妹和凌志峰同岁,他比凌志峰大约大两三岁。在凌志峰记事时他就是个傻子,就是那个样子。小时候,凌志峰经常和他妹妹在一起玩过家家、摔泥泡什么的。之所以能对二傻印象深刻,且念念不忘,已至每次回来都打听打听,是因为凌志峰确信,二傻是叫自己小名遍数对多的人,自己的小名早已印在二傻心里。
凌志峰的小名叫长齐,说来好笑,是因为肚脐子长,往肚皮外耷拉一块。二傻的妹妹小名叫大耳,耳朵比别的孩子大,还往前伸着。有一年夏天,两个妈妈抱着各自的孩子在一起唠嗑,屯里的一个念过师塾的老学究,掀开凌志峰的兜肚,揪揪那耷拉的肚脐子说,这孩子有福,是口袋肚脐子,将来不愁吃的。凌志峰的妈妈说,还有福呢,差点没饿死,没啥吃的,净嚼苞米茬子喂,你看瘦的这样,这小细胳膊小细腿。说着把孩子举起来给学究看。学究捋着山羊胡笑吟吟地说,现在谁家不挨饿,这孩子将来会好的。他又扯扯二傻妹妹的大耳朵说,这孩子也是有福的,朱耷耳朵大,是个皇子,刘备耳朵大是个皇叔。二傻的妈妈听得满脸狐疑,因为他没读过书。凌志峰的妈妈说,皇家有福也没福,历朝历代皇家最血腥。她看着学究接着说,朱耷国破家亡后出家吃僧饭去了,刘备一生颠沛,结果也不好,后继无人。凌志峰的妈妈是大家闺秀,小时伴着哥哥读过几年私塾,看过一些诸如三国演义、水浒传、封神榜一些书籍。她说完看着二傻的妈妈有些后悔,可从二傻妈妈脸上看没有丝毫反应,她完全没有听懂。这是凌志峰妈妈多年后告诉凌志峰的。
屯西南角有一个大坑,是小屯人取土、脱坯的地方。长年累月取土,大坑越来越大,一到夏天雨大的年头,坑的积水很深,到秋后,慢慢地就干了。凌志峰和二傻的妹妹有时中午趁热在大坑里搂狗刨玩耍解暑,累了就在大坑边摔泥泡玩。每到这时,二傻就在一旁傻傻地看着。他看得是那样认真,连眼珠都不错,又看得那样若无其事,无论怎样从不说一句话。
有一次,玩着玩着两人不知怎么就骂起架来了。二傻的妹妹骂凌志峰长肚脐子,凌志峰骂她大耳驴子。二傻妹妹揪住凌志峰的肚脐子不放,凌志峰扯着二傻妹妹的耳朵不松。最后你一把我一把两人的脸上都开了花。他俩一住手,发现二傻不见了。两人就忘了干仗了,开始在附近的苞米地里、树林带里喊,二傻,二傻。不一会儿,两人的妈妈来了,后边跟着二傻。两家妈妈各自教训了一顿自己的孩子,又都嘱咐俩孩子好好玩以后不要打架了。然后两个妈妈就在树荫下聊起了家常。二傻的妈妈说,平时没人照顾二傻,都是他奶奶给他洗涮,找他回家吃饭,睡觉也是奶奶搂着她睡,还给她挠痒痒、赶蚊子。他一进屋看不着奶奶就喊,奶奶,奶奶的四处找。妈妈讲着,二傻傻傻地看着、听着,还咧嘴笑着,好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。他妈妈说,不用你笑,看奶奶死了谁管你,明个把你按到大坑里浸死得了,免得以后遭罪。二傻好像是没听懂,还是搓着手,傻傻地笑。凌志峰妈妈说,那可不行,人的命天注定,哪能随便就要了命呢。凌志峰妈妈接着说,我听说,有一家媳妇死了,扔下一个半傻的小子,后来这家男人又娶了一个寡妇,那个傻小子大了,总想琢磨他后妈,他后妈就让男人把那傻小子消化一个地方,男人就把那傻小子扔到河里淹死了。二傻的妹妹忙问凌志峰妈妈,那傻小子怎么琢磨他后妈来着?二傻的妈妈说,上一边去,小孩家家啥都问。凌志峰的妈妈接着讲,后来,那媳妇天天晚上做噩梦,傻子叫他偿命,不久就疯了,那男人一天赶车过河也掉河里淹死了,你说是不是报应。两个妈妈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。凌志峰妈妈最后说,你看,猪狗猫、牛马羊这些家畜,还有狼、虎等这些野兽脑袋都冲着人,人叫它死,它就得死,只有人脑袋冲着天,天叫人死人才能死,如果一个人强行要另一个人死,天就让这个人也死。
从那以后,凌志峰心里就出现了莫名其妙的想法,好像哪一天,二傻的家人真会把他按到南大坑里浸死,这个情景凌志峰不仅一次梦到,有时就从梦中叫着醒来。如果有几天忘了,一看见二傻就又想起来了。凌志峰和二傻的妹妹再去南大坑玩,就不让二傻跟着,怕他自己倒进坑里或被别人推到坑里浸死。于是,凌志峰就和二傻妹妹往回撵二傻,撵走的二傻趁他两玩的高兴,不知啥时又悄悄回来了。有时二傻就围着大坑跑,两人就在后面追。有一次,追着追着二傻就真的掉进了坑里,这下,两人都傻了眼,手忙脚乱地都跳下了坑里,费了好大劲,才把二傻拉了上来,俩人都后怕地哭了,你打我两下,我打你两下。二傻吐了几口水,呆呆地看着他俩。估计这事别人不知道,也从来没有人问过。因为俩人不说,二傻说不明白,就没人知道。打那以后,他俩就再也不去南大坑玩了。二傻看到凌志峰的爸爸妈妈、哥哥姐姐就问,长齐呢、长齐呢……。
后来,恢复高考,凌志峰考学离开了龙湾朱家屯,二傻的妹妹远嫁外地。两人偶尔回家,向家人打听打听对方。
多少年以后,凌志峰确信二傻已经不认识自己了。他有时回来看见二傻,二傻看看他就像没看见一样,依旧是嘞嘞地塔拉着鞋,埋埋汰汰地,搓着手走过去。可是,见着凌志峰的家人还是不停地说,长齐呢、长齐呢……,这可能已经形成了一种无意识地条件反射。
据说二傻奶奶病重的日子,二傻头顶着奶奶的头,和奶奶静静地躺着。奶奶不吃饭,他也不吃饭,奶奶不喝水,他也不喝水。来看的人都诧异,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。
奶奶死后,他没哭没闹。静静地看着人们给奶奶穿衣裳,看着把奶奶抬到地上搭的拍子上,看着遗体抬进灵车去火化。这一切好像都和他无关,他竟成了一个旁观者。来的人都说,终究是个傻子。
奶奶走后,二傻就躺在奶奶躺的地方,一动不动,不吃不喝,嘴里也不嘞嘞了。就这么静静地,仿佛在等待着什么。就在家人忙着准备给奶奶烧头七的时候,发现二傻死了。二傻没有资格进家族坟茔,骨灰埋在离家族坟地不远的地方,和奶奶在另一个世界相依相伴。
林志峰来到南大坑,不胜感慨。大坑建成了养鱼池,水面大了很多。周边的地虽然还种着着苞米,但那苞米杆又高又密,全不像那时又矮又稀。那榆树林已经换成了杨树林,林里依稀可见榆树拔掉后留下的坑,仿佛岁月留下的疤痕。还能看到个别没有拔掉已经腐烂长出不知什么菌类的树桩子,让人知道曾有一棵榆树长在这儿。儿时的痕迹已经找不到了。当年的玩伴、当年的故事,不是让时光领了去就是追着时光去了,最终一切都将是这样。忽然,有一条大鱼一窜,跃出了水面,在空中打了个挺,又扎到水里, 留下一圈一圈涟漪,很快又恢复平静。就像当年自己猛地一跃,一个猛子扎下去,水面出现一圈圈涟漪,很快又恢复平静一样。
2021年5月22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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