吕大姨夫就这样悄无声息走了。
吕大姨的眼睛陷进眼窝里,周围有一道黑圈,经常一个人坐在炕头上,仿佛身边的一切都不复存在。不难想象,在这个世界上,一个最亲的亲人突然走了,她的生活顿感无比孤单寂寞,可是又能对谁诉说,求谁帮助呢?母亲说,你干妈这样下去怎么行,会毁了自己,得有人劝劝,帮她宽宽心,她就不会觉得孤独和凄凉了。母亲写出两封信寄往拉哈镇,希望吕大姨的亲戚来齐齐哈尔陪她住些日子,哪怕说几句安慰话也好!
斜眼又来了,一本正经地摆摆手,算是打过招呼,双方继续上次没谈完的话题,吕大姨又一次重申自己的要求。这一次斜眼不客气了,说他有许多紧急重要的事情等着要办,时间不能耽搁,有关领抚恤金的事最好尽快解决。然后他强调吕大姨是家属,不是职工,厂里没责任管她的生活。阎王不欠小鬼债,这个问题不必再考虑也不必再提了。他用一只眼睛往上看,另一只眼睛直眨巴,建议吕大姨不妨去街道革委会谈谈,看看能否申请困难补助。
“老头子一死,厂里就不管了?”不等斜眼说完,吕大姨气愤得嚷嚷起来。
“主任,特殊情况,能不能按特殊情况对待……”母亲贴门框站着,忍不住帮腔道。
“孙志刚,”斜眼咆哮着打断母亲,“哪有你说话的权利。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,滚出去!”
母亲满脸通红地退出去,我也跟着她离开吕大姨家。这一招儿果然管用,其他人都不敢再讲话了。斜眼对吕大姨说,你虽然是贫雇农出身,但你家老头过去干过火磨的二掌柜,这些情况组织上是掌握的。你私自杀猪,和走资派搅在一起破坏国家统购统销政策,没好果子吃。谈判一下冷了场,吕大姨夫遗体已经发送,变成骨灰,家属再没有和厂里讨价还价的资本,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。大家左琢磨右寻思,生怕一招不慎受到损害,结果还是中了斜眼的诡计。他讲了一大堆没有用的空话,兜个圈子又回到原地,想敷衍了事,脚底抹油走人,屁事都没解决!吕大姨究竟是没文化的家庭妇女,哪里经得住斜眼连吓带骗,虽然她事先已经预感到可能是这样的结果,但有什么办法呢!谈话到此为止,吕大姨只得去厂里领回那点儿可怜的抚恤金,自己想办法维持生计了。
斜眼走后没几天,吕大姨的六妹妹,一个脸色蜡黄,五官细小,患严重气管炎的小老太太赶到糖厂。
我看不出她们是姐俩,妹妹看上去比姐姐还老。
六姨在拉哈镇街道办事处工作,穿一件旧蓝呢子大衣,显得土不土洋不洋,见面自来熟。她对大姐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喜欢,很快和大家打成一片,与其说谈什么事情,不如说是没完没了闲唠嗑。她喘着粗气,像拉风匣,走到哪儿就说到哪儿,见人就拦住说半天话,全然不顾人家的感受,一定有人来打断才结束。并带来一面袋葵花籽,说是自家地里种的,那几天大人孩子都过足瓜子瘾,天天嗑得满地瓜子皮。
“多亏你呀,孙老妹。”六姨歪在炕上,顺手推给我一大捧瓜子。“我大姐是修来的福,有这么好的干儿子,我咋没摊上呢!”
她一再说着,把手屡屡拍向膝头,瓜子皮极快地从嘴里吐出来,我试了几次都比不过。
“你来了就好,能坐在一起就是缘分,六姐。”母亲说,“多待些日子,好好陪陪你大姐。”
“街道上有工作,离不开,再说家里还有孩子,老伴儿也等着我做饭呢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吕大姨瞥了六妹妹一眼,面色沉重。“也不能刚来就走。”
出于礼貌,大家不好说什么。
六姨到外面方便了一下,回来歪在炕上接着说:
“办法总会有的,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,大姐情绪稳定就好,再说老弟弟正往这儿赶呢。”
两天后,吕大姨的弟弟赶来了。
老舅给我的印象不像农村人,四十多岁,小个子,头发向后梳,穿一身黑色的干部制服。他带来两捆干粉条,一角子猪肉,说起话来眼珠乱转,嘴角全是白沫。他的眼睛好像不一般大,左边的显然比右边的小一圈,间隔得很开,处处透出精明强干。
“大姐你放心,老弟不会不管,人生一世,草木一秋。我能忘记大姐的恩情吗?当年上学都你资助的。”炉火烧得很旺,屋子暖洋洋的。老舅盘腿坐在炕桌前,吱地喝下一口白酒,巧舌如簧,多么自然而然,多么近乎人情,实在讨老姐姐喜欢。“我来干什么?就是解决这件事的。现在大姐夫走了,家里碰到不幸,正是你兄弟可以报答的机会啊!”
想到往日的岁月和过去的辉煌,使老姐姐沉浸在回忆之中了,夺眶而出的泪水从脸上流下来。
“老弟啊,”六姨坐直身子,给弟弟斟满一盅酒。“没忘就是有良心,怎么解决?”
“不行,回老家,我有房子,你兄弟媳妇伺候呗。”
“这倒是个主意,”六姨拍了拍身上的瓜子皮,爬起来转向大姐。“不行就回去吗。”
“怎么样,大姐,你愿不愿跟兄弟走?”
“让我想想。”吕大姨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弟弟讲话,坐在小板凳上犹豫着说。
“还想什么,灶王爷绑在腿肚子上,一个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,哪儿不是家,说走就走呗。”
“我在这里住惯了,还有些积蓄,怕一时半会儿走不了!”
“那以后呢,以后怎么办?”
“我还有这么多好邻居。”
“也许我不该这么说,你可得想好,大姐。”老舅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熏黑的残缺牙齿,拉过炕头的烟笸箩,卷起一根旱烟叼在嘴上,猛吸一口。仿佛他的一举一动,哪怕最微小的动作,在这个家族也具有不容置疑的权威,要风得风,要雨得雨。“没问题,我希望姐姐一切都遂心,你在这儿好了,人这辈子不就活个高兴吗?啥时候想回去,你捎个信,我马上再来搬家。”
“怎么,你要走,这么快!”
“快什么,我是大队会计,忙得很。眼看年底分红了,还有许多工作没做完,不回去,家里的人不找疯了!”
“你们都走,谁跟我做伴?”
“这样吧,大姐。做伴不是一天两天的事,要是还没说够,下次再讲嘛,咱们很快又能见面,时常会来的。”老舅把筷子抓到拳头上,打个饱嗝,连眉毛都扬起来。“我看邻居们都不错,待姐姐和亲人一样,和他们再待几天,等过完年,我让大闺女陪你一个冬天嘛。好了,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。”
吕大姨弓着腰,两肘支在膝盖上,眼睛望着脚下一笑,笑容比叹息还沉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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