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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谅,但不能忘记(1-4卷连载 236)

时间:2021/5/20 作者: 于艾平 热度: 388135
  二

  “闪开,倒酸菜啦!”

  傻老孟媳妇又喊了一遍,孩子们才推推搡搡地让开条路。

  这切酸菜是有讲究的,东北女人个个都是切酸菜的好手。你看蒋姨挽起袖口,刮干净菜板上的油渍,从大缸里捞出一棵酸菜,拧干水,掰下菜帮放在菜板上,最上层叶子已有些上冻了。想必蒋姨并没有在意,用刀在菜帮上划开一个个口子,刮掉碎冰碴儿,撕下一层又一层,码在一起。我在一旁看得出神,遐想连翩━━在孩子们的眼里这哪里是一摞摞酸菜,简直是一道道小小的连绵起伏的长城。切菜刀闪闪发光,菜板咚咚响起来,那声音起初很低,逐渐增高,变得越来越响亮,使你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。随着菜刀飞快地挪动,一刀紧接一刀,刀刀不空,帮白叶黄、细如粉丝的菜丝一根根切出来,白晃晃,金灿灿。我都担心蒋姨的刀功太快,微微闭上眼睛,想看又不敢再看,千万别切了手指头啊!

  然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。

  整盆整盆的细细的酸菜丝倒进大锅里,刚才还在沸腾翻滚的大铁锅安静下来,所有的东西都随着酸菜沉下去,杂乱无章地堆积在锅底。围着大锅台的孩子长叹一声,仿佛大铁锅里的美味佳肴永远煮不熟似的!

  “小小年纪叹哪门子气,加大火就是了。”吕大姨笑了,又用勺子撇去浮在汤上的白沫。“快,艾平,加火。”

  “好嘞。”我答应着俯下身去,手忙脚乱将几块劈柴塞进灶眼,炉火轰的一下蹿出来,险些燎光眉毛。

  大铁锅下堆积的东西颤抖了,开始有点儿掀动,慢慢翻起细浪,像翻腾滚动的云雾,蕴蓄着炽热的能量,一阵紧似一阵。锅里面再次沸腾起来,冒起浓浓的热气。金黄色的酸菜丝,夹杂在白色的骨头和红色的血肠之间,跳起热烈的舞蹈,唱起动人的歌谣。它们相互拥挤着翻起跟头,沉下去,冒上来,几乎溢出锅外。一会儿,似古藤缠树,一会儿,如春柳倒挂,连大铁锅里的斑斑锈迹都浮了上来。终于,无论肉、骨头、大肠、血肠、肺叶还是酸菜,所有的东西都凝然不动,变成一大锅沉甸甸的酸溜溜的杀猪菜。肉嫩汤美,肥而不腻,黄白鲜亮,煞是好看。

  炕桌上一下子变出那么多菜,一大盘白切肉,一大盘猪杂碎,一大盘灌血肠,一大盆杀猪菜,全预备的很丰盛。所有的碗里都斟满酒,男人们围着炕桌盘腿大坐,抽着香烟等待开席,好好吃一顿。无论是谁,一张张忧虑的面孔突然变得和蔼可亲,这是所有就坐的大人想开始喝酒的表情。女人奔走于灶间和里屋,伺候大大小小的客人,这样那样忙个一刻不停。吕大姨从大铁锅里捞起一块肥肉切成一溜儿肉片,用勺子敲着锅沿说:“好饭不怕晚,怕晚没好饭。孩子们,该谁的了?”孩子们好像早把肥肉吃到了嘴里,喉头做着吞咽的动作,举起手里的碗或小瓷盆:

  “我,我……”

  姐姐把小胖推到前面:

  “小胖,递碗呀。”

  小胖伸长细脖子,踮起脚尖,双手高高举起一个大海碗:

  “该我了吧?”

  吕大姨逗他:

  “人小肚子大,这么大的碗?”

  “吕大姨,”小胖固执地望着大锅,咂巴着嘴,哈喇子都淌了出来。“我家没小碗。”

  “没关系,碗大勺子有数。”吕大姨把肠子、肚子、心、肝、肺都盛一点儿,又添上一勺酸菜。“够了够了,碗里盛的东西太多,饭打鼻子张不开口呀!”

  碗里的汤几乎溢出碗沿,小胖保持着平衡,嘴巴和眼睛都张得老大,连眉毛都不敢动一动。可是一双鞋子不跟脚,是哥哥去年穿小的,穿在弟弟的脚上两只小船般拖沓,帽子快滑到鼻梁上也腾不出手去扶正。“千万别洒了,千万挺住!”他嘴里默念着,注意力全集中在手里的大海碗上,一步一蹭朝炕桌走去。

  “烫着没,能捧住吗?”姐姐担心地问,“我帮你端吧。”

  “去,我行,别烦人好不好。”

  小胖歪起半个脸护住自己的碗,不用别人帮忙,鼻尖上渗满汗珠,没走两步汤还是洒了,眼泪就含在眼眶里,人一抽鼻头要哭出声。直到蒋姨用围裙擦干两手接过他的大海碗,这场小小的危急才算化解。

  满屋子人全哈哈大笑。

  “来来来,今天来的都不是外人,”吕大姨夫举起酒碗敬大家道,“辛苦一天了,喝他个一醉方休。”

  “喝起来啊──”大伙儿一齐拉长声音响应。

  再没有什么好说的。人人手里都举着大骨头,胃口大开,完全忘记了寒冷,忘记了疲劳。脖子上淌着黄亮亮的汗水,用嘴撕扯着肉和皮,带着愉快的心情大快朵颐。酸菜丝细含香,肥肉爽滑可口,血肠嫩老适度。吃饭不积极,思想有问题啊。什么也别说了,放开吃吧,要不就再喝一杯吧,一年又能有几次这样的好日子,用酒来庆祝咱们一年一度的杀猪菜!酒过三巡就放开了,有人高声敬酒,有人相互点烟,碰杯声不绝于耳。酒喝的越来越凶,一次接一次的干杯,说话声越来越响亮,大伙儿全有了几分醉意,摇晃起脑袋,连打出的饱嗝都带着香气。不知谁提议玩棒子、鸡、老虎和虫子的酒令,屋里变得更加热闹,一桌子人全手忙脚乱地直起腰,伸过脑袋看傻老孟和蒋叔叔拼酒。

  “到了,老虎──”傻老孟抬起屁股,竖起一根筷子。

  “虫子──”蒋叔叔搭上筷子。

  众人凑趣:“没对上,没对上,再来。”

  “啊,老虎吃不了虫子,是吧,蒋师傅?”傻老孟醉醺醺道,“一……二,还是老虎。”

  这回蒋叔叔聪明了,用手搓了一把前额和面颊,伸出的棒子正好打老虎。

  “傻老孟,你输了,喝。”围观的人发出笑声,大声嚷嚷。

  小客人们顾不得看热闹,全围着大锅台一饱口福,腮帮鼓起老高,嘴巴发出一片响亮的吧唧吧唧声。

  那是舍不得狼吞虎咽的,得含在嘴里一点点享用,用牙齿撕,用舌头吮,慢嚼细咽。所有的孩子都在享受美食,为了集中精力,眼睛半睁半闭,沾得满嘴唇满腮帮都是油腻。一种难以言说的舒畅遍布周身,恨不得把骨头也吃下去,因为他们见到肉的日子太少了。不过也得多少留点儿肚子啊,主食黏豆包还没上来呢。虎子钻到我胯下,紧贴腿部朝上望着,也想分享难得的大餐。我趁大人不注意将一块骨头扔过去,虎子的牙齿一阵嘎巴嘎巴响,然后舔一舔嘴唇,盼小主人再赏些什么。其他孩子也从嘴里省出骨头,学着我的样子, 扔给自己急得嗷嗷叫的大狗小狗。大铁锅里发出噗噜噗噜的声音,预示着锅里还剩许多下水和骨头。记不得当时是谁出的主意?要是你撑鼓肚子还想吃,大肥肉又难以下咽,那就在凉水里涮涮再往下吞吧。肉是吃下去了,肚子里却翻江倒海,结果得不偿失,吃下去的油水全泻了出去……哦,杀猪菜,杀猪菜。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家家户户的杀猪菜,能敞开肚皮吃一顿杀猪菜,简直比过一个大年还要高兴。每个孩子都非常受用,嘴里的味道真是好极了,但又装得极有规矩,怕出洋相给家里大人丢脸呀,回去挨一顿揍可太不合算。哦,杀猪菜,杀猪菜。话说回来,也多亏了这原汁原味、微黄透亮的杀猪菜,才使孩子们面有菜色的童年,也和一切节日一样,充满了美好的记忆,总是皆大欢喜,有一种盛宴难再的感觉,值得回味终生!

  一大桶老白干酒快见底了,大人、孩子眼里全露出吃饱的迷迷糊糊的状态,陆陆续续往家返了。

  “吕嫂……不是我喝多了,这酒没度数……”傻老孟打出一连串喷嚏,耷拉着脑袋,舌头都不听使唤了,还在高一声低一声要酒。“拿酒来……没酒……我回家去拿……喝!”

  “我让你再要酒,我让你给我丢人!”

  傻老孟媳妇不由分说,拿起笤帚疙瘩朝丈夫打去,傻老孟捂着脑袋一头躺在炕上,哼哧着,醉成一摊稀泥。傻老孟媳妇苦笑着摇头,求大伙儿帮忙把丈夫送回去。尽管醉汉们连站都站不稳,话语变得含混而重浊,还是没醉到丧失自制力的地步,拽胳膊的拽胳膊,搂腰的搂腰,抬起傻老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院门。有人唱起一支小调:“提起那宋老三,两口子卖大烟。一辈子没有儿呀,生个女儿赛婵娟……”毫不畏惧北风的寒冷。咆哮的风雪扬起漫天雪雾,天地一色,相与回旋。城市上空闪着微弱的红光,寒风钻进肉里也不觉得格外寒冷。邻居们早睡觉了,家家户户都熄灭灯光,大门紧闭,我也困得抬不起眼皮,哈欠一个连一个。母亲吩咐我先打着手电筒回家休息,自己留下帮吕大姨收拾炕桌上的残羹剩饭。没过多久她也感到浑身疲倦,胳膊累得抬不起来,于是将未及刷洗的盆盆碟碟堆在外屋,封好炉火,准备明天一大早再过来彻底清洗一番。

  是啊,天底下哪有不散的宴席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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