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夜里下了一场很厚的新雪,今天阳光格外明亮,空气也不觉得寒冷。
隔壁的院子里聚满人,大家忙着帮吕大姨夫杀年猪、炖杀猪菜,沉浸在节日般的气氛中。帆布大棚里垒起一个大锅台,锅里的开水翻着跟头冒起热气,一道道白色的水雾直上棚顶。我大着胆子没关虎子,人过节,狗也应该过节嘛。虎子看到隔壁来这么多大人孩子,也感觉有好事发生,摇着尾巴走来走去。要是邻家的狗想来凑热闹,那是绝对不允许的,只要它们敢靠近,虎子准窜出去撵走它们。吕大姨夫喜气洋洋,脸上布满皱纹,微驼的脊背也伸直了。他瞪着深陷的眼睛,这里站一会儿,那里站一会儿,背着手呵斥小孩子们:“出去出去,孩子们,行了行了,不用帮忙!”但他装出的严厉瞒不住孩子,主人不过故作姿态而已。
吕大姨打开猪圈门,孩子们扒着猪圈往外撵起猪。
这两头肥猪有二百多斤重,大耳朵扇忽着,肚子快耷拉地了,每走一步都喘一下。它们满脸都是皱纹和稀疏的毛,长鼻子向上撅着,就是不愿意离开温暖的窝。
周围一片啧啧声:
“出来吧,出来吧,死到临头还赖啥劲!”
“嘎嘎嘎,出来给你好吃的。”
“滚出来,大笨猪!”
傻老孟的脖子上系着一条白手巾,戴一顶帽檐弯成月牙的解放帽,把破围裙系在腰间,揪起一头猪的耳朵往外拽着,那猪知道自己要完蛋了,就是四蹄撑地不动。围观的人不耐烦了,拿起棍子一通乱捅。孩子们拍着巴掌喊道:“啊,出来啦!出来啦!”仿佛那畜生是他们轰出来的。一头猪被赶出猪圈,一步一滑,立即有人关死圈门,猪呼哧呼哧一头拱向一个帮倒忙的孩子,吓得他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咧开嘴巴大哭。“起来,起来,往后闪!”守在一旁的蒋叔叔举起镐把抡圆了,一棒子打在猪脑袋上,人们扑上去用绳子绑住猪的四蹄,抬到一张炕桌上放下,侧身压住,蒋叔叔踢过一个脸盆接猪血。“放盐了吗?”傻老孟扯起围裙一角擦着把一尺多长的刀子问。“放啦。”蒋叔叔家小胖回答,随即把棉帽掀上后脑勺,手放在眼上捂住,孩子们总是怀着无限敬佩,一步不落地跟在屠夫身后。傻老孟拉开架势,罗圈儿腿微弓,把杀猪刀往上一扬,在手里耍个刀花。我都没看清楚,刀尖便插进猪脖腔里,那口肥猪身子往上一挺,一声嚎叫,鲜血喷涌出来。傻老孟伸出溅满猪血的大手往小胖脸上抹去,小胖躲闪不及,发出一声快乐的尖叫。
猪身子一阵痉挛,摁在它身上的手压得更紧了。
傻老孟拔出刀子说:“松手吧,它跑不了啦。”
“再等等,”蒋叔叔仍不放心,“上回我不跑过一次吗?”
“那是你太把自己当盘菜,偷着干的,不让人笑死才怪。有我傻老孟在,煮熟的鸭子还能飞!”
傻老孟抓起一只猪蹄挑开个豁口,将一根长铁钎子从口里插进去,抽动着胳膊捅向猪身。“往这捅,往那捅……好了,好了!”他全然不在意旁人瞎嚷嚷,俯下身子,鼓起腮帮,把嘴巴对上豁口猛吹起来。蒋叔叔开始用小棍儿敲打起猪身子,这边慢慢地吹,那边不停地敲,吹吹敲敲,敲敲吹吹,眼瞅着把一头猪吹成个大气球。周围挤满孩子们的脑袋,欢声笑语一直回荡。一勺勺开水浇到翻过来掉过去的猪身子上,几刀刮下去毛发煺尽,这回可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!傻老孟掰开两条猪后腿,就势切开猪肚皮,一大堆内脏漏出来,热腾腾臭哄哄。他舀起猪血灌开血肠,最后连同翻洗过的下水一起放进大锅里。
院门口排起一溜儿长队,左邻右舍都等着秤几斤鲜肉过大年,连造反派的家属也不例外。
“该谁的,要哪块?”傻老孟砍下一条条猪肉,带着一巴掌厚的肥膘,吊在秤杆上念叨,忙得不可开交。“五斤,看好,够不够?”
来人点头,乐颠颠走了。很快,只剩下四个蹄子和扔在一旁的猪头了。
大锅里沸腾起来,一蹿一蹿上升的白汤宛如一朵大花怒放。心、肝、肺、肠子、肚子、大骨头、血肠、大块肉混杂在一起,连番折着跟头,不断翻起一团团气泡,发出咝咝响声,好似发酵的面团,上面漂着一层油脂。香味越来越浓,越飘越远,它不但飘满院子,还顺着胡同涌上大街,飘向左邻右舍,家家户户,甚至飘遍整个冰雪覆盖的家属区。连大人们也经不住诱惑,嚷嚷:“全是好东西啊,酒热上没?吕嫂。”
“早热了,放心。”
吕大姨一边回答,一边撇出浮在汤上面的白沫,并时不时在锅沿上敲两下勺子,将沾在勺子上的浮沫磕下去,然后把姜、大葱、花椒、大料等调料倒进锅里。香味和干雪的清冽混合一起,浓郁而又清新。“就好了,再炖一会儿,孩子们,别往前挤呀,当心烫着。”吕大姨手中的勺子在大锅里搅来搅去,孩子们的眼睛也随之转来转去,围着锅台七嘴八舌。
“搅它干吗,汤不少?”小胖问。
“怕煳锅底呀。”吕大姨说。
“该下酸菜了吧?”柱子接着问道。
“还不到时候。”
傻老孟媳妇端着一大盆酸菜走出屋:
“倒酸菜了,闪开。”
这大屁股、大奶子、大嗓门的小娘们儿,模样十分俊俏,原是一个大姑娘带着女孩儿嫁过来的。山东老家的日子不好过,傻老孟媳妇一个人来闯关东,投奔姐姐家混口饭吃,一天到晚帮姐姐、姐夫做饭,洗衣服,看孩子。没想到姐夫看上了小姨子,甜言蜜语道:“老妹啊老妹,亏什么也别亏自己,人只能活一次,为什么要浪费大好时光,趁着年轻该乐就乐嘛!”日久生情,小姨子架不住姐夫的诱惑,一不小心怀上他的孩子。事到如今,生米已经做成熟饭,再讨论发生什么已没有必要。姐姐是个聪明人,家丑不可外扬,谁叫自己丈夫和妹妹捅娄子呢,得赶快想办法平息事态。于是姐姐到处对亲戚朋友放风,托大家给妹妹寻个婆家。正巧糖厂石灰窑工人傻老孟三十大多还没老婆,也不嫌弃她有孩子,没花彩礼就把媳妇娶过来。认识傻老孟的人都说他傻人有傻福,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,好汉没好妻,赖汉娶金枝。傻老孟媳妇才不在乎人家说三道四呢,两口子日子过得还挺红火。
“傻老孟媳妇,”蒋姨开起玩笑,“咱没过门咋就有孩子了呢?”
“你这不是让俺光腚推磨,转着圈丢人。还有个姐样吗?”傻老孟媳妇的眼睛快活得发亮,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。“孩子都一大帮了,哪有心思想那事。”
“啥事?”
“好事呗,你晚上知道,白天就不知道啦?”
“啥事啥事?”蒋姨还不明白,跟在后面追问。
“他蒋姨,打人不打脸,骂人不揭短。”母亲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,帮傻老孟媳妇圆场。“人家孟师傅喜欢,你说三道四图个啥?”
“花子操屁股,图个穷欢乐呗。狗咬丑的,人敬有的。要是蒋嫂长得像我,说不定我家傻老孟也喜欢呢。”傻老孟媳妇举起双手,重重地落在大腿上,她是什么话都能说出口的。
“是不是,孙姐?”
“给你个脸就当屁股,揍你这张臭嘴,看你还瞎说!”
这回,反倒蒋姨的脸上挂不住了。
赞(0)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