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野里刮起白毛风,天空落雪了。
雪不紧不慢下着,风恣肆狂虐。家家院门口堆起一堆堆被尿染黄的积雪,人一脚踩进去没及膝盖。
糖厂家属区大院里远远近近响起零星的鞭炮声,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。性急的孩子等的不耐烦,穿着新衣裳、新鞋,放起一阵比一阵响的鞭炮。我忙着帮吕大姨打扫房子,贴春联,连虎子都顾不得理睬了。虎子一天天快憋死了,我经常听见它用爪子挠仓房门板,不明白为什么关它禁闭,呜呜地求主人放它出来。虎子啊虎子,谁让你活在走资派的家里呢!
吕大姨家准备杀年猪,大伙儿早早来帮忙了。
这可是孩子们盼望好长时间的大事,平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,只有这时候才能放开肚皮吃一顿杀猪菜,一年的清苦似乎全都抵消,自然高兴极了。早就有人唱起童谣:“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,过了腊月就是年。”“小孩儿小孩儿你别哭,进了腊月就宰猪。”过去糖厂大院里若有谁家杀年猪,他家的孩子准挺起胸膛,会觉得那是很大的光荣,逢人就炫耀,用毫不掩饰的得意口气说:“我家要杀猪了,你别告诉别人啊!”往往一个星期过去,他家的那头肥猪还在圈里活蹦乱跳呢。“不会是吹牛吧?”孩子们在期待中相互说。然而吹牛也够大伙儿高兴好一阵子的,就连清冷的空气中,也洋溢着一股喜庆气息。
星期六傍晚,母亲和吕大姨在院里扫干净一块雪地,蒋叔叔和傻老孟支起木头架子,搭起供杀猪用的帆布大棚。人人都忙个不停,其乐融融。凡能想到的事都准备差不多了,孩子们却一个不肯离开,依然围着大棚想帮个手,以证明自己对杀猪有所贡献不白吃人家的杀猪菜。例如,蒋叔叔在棚子上用铁丝绑帆布顶,示意下面递材料。
我赶快问:
“蒋叔,要什么?”
“铁丝。”
“不够了,再找找。”吕大姨夫说。
“我家有。”蒋叔叔摆摆手,背风点着一支香烟。“快去,艾平,找你蒋姨拿来。”
蒋叔叔家斜对着我们这趟房,出胡同向右拐,中间仅隔一条狭窄的马路,路面划出一道车辙冰槽,有几只涂着记号的小母鸡走来走去,再往前就是西下洼光秃秃的原野了。我三步并作两步穿过马路,跳过排水沟,雪在脚底下沙沙地响,惊得小母鸡乱叫乱飞。天空飘着零零散散的雪花,寒气更加逼人了,蒋叔叔家院子里的小道打扫的干干净净,在扫开的雪地上可以看见扫帚的痕迹。我一只手伸进他家大院的木板门缝里拨出门闩,推开院门,撞见蒋姨正待在屋门前,踩着板凳贴春联。虽说这也是年前必忙的事情,可她不识字,把所有的春联都贴得驴唇不对马嘴了。这副对联写的是:翻身不忘共产党!幸福全靠毛主席!没错。再往横批上看,好悬没让我笑破了肚子。
“怎么?小艾平。”蒋姨转过脸,被我笑得莫名其妙。
“错啦,错啦。”我大声回答。
“哪错啦,哪歪?”
蒋姨刷过糨糊,贴好,再拿起一个笤帚头抚平,歪着脑袋要我看看贴得正不正。
“歪倒不歪,错啦。”
“艾平,叫你取铁丝咋还不回去,蒋叔都等急了?”姐姐过来催我,脚下直打滑,见状也笑得说不出话。“蒋姨……”
她伸出手,想依靠手势来表达自己没能说出的事情。
“这孩子,笑什么劲。”蒋姨跳下凳子,弓着水蛇腰拍手道。“俺没文化,大字不识一筐,到底错在哪儿了?”
“下边没错,你把上面的横批贴错了地方。”我笑得几乎没有力气解释。
大家听到笑声赶过来一看,全围着蒋姨笑成一团,笑痛了肚子,笑弯了腰,站都站不稳。她可倒好,也没问问孩子们,就把“肥猪满圈”贴到门楣上,“革命家庭”贴在猪圈上。过去大家笑蒋姨头脑简单,是那种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的人,一天到晚忙忙碌碌,除了自己那一片小天地什么都不想知道。这么说一点儿都不夸张,蒋姨经常把听到的消息讲得颠三倒四,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犹豫再三才做决定,张嘴闭嘴“张口三分利,无利不起早”,认为得些小小的好处比什么都实惠。往往一个话题刚刚开始,看上去很像那么一回事,她就立即转到别的事情上,随后连刚才说的什么都忘记了。
“谁叫俺不识字……蒋姨弄明白我们笑的原因,扔掉笤帚头感叹,“也没孩子帮忙!”
“没关系,再贴春联找我嘛。”我很久没听到母亲笑了。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,她仿佛在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,用一只手捂起发笑的嘴。
“得了吧,不贴了,不贴了。”蒋姨摇晃着身子,不经意间鼻涕流下来,咝的一下吸上去。“让孩子干吧,省得你们笑掉大牙!”
大家越发笑了,笑得浑身打颤。
“笑话人,不如人,随后就撵上人!”蒋姨那紧绷的脸反倒放松了,她揉着鼻头说。有什么办法,每个人都有毛病呀!总之,她从前是什么样,现在还是什么样……这样的想法不过在她脑子里停留片刻,没有说出口。可笑声就是难以平息,后来她低下头去,自己也跟着大伙儿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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