吕大姨在我家躺了整整一天,才恢复过来。
蒋姨斜倚在门框上,给吕大姨出着主意,说老头一辈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,没人伺候怎么活?在外面住两天治治他的脾气,他服了,再请你回去不迟。
“也好,吕嫂,就在我家先住着,”母亲接上道,“两口子都冷处理一段时间,过两天再说。”
吕大姨点起一支烟,冒起缕缕青烟,人咳嗽起来,把脸俯向炕下,愈发咳嗽不停,五脏六腑都几乎咳了出来。她双手按住胸口,摇着脑袋让气喘平息,赌气说:“我不回去,说什么也没有用,宁肯死在外面,我受的苦够多了,不能再跟他过下去了!”
我在一旁听着,觉得她是多么痛恨吕大姨夫,一旦离开了他,就是一种真正的解脱,一种莫大的幸福似的。母亲知道她是发狠,嘴上说的未必是心里想的,听了也当没听见,只是笑。夫妻间总是好一时坏一时,不能较真。于是吕大姨在我家住下来,好多天没回家。冬天的傍晚,院子里铺了一层新雪,木板障子上落着松软晶莹的雪花。外面天寒地冻,女人们一般很少听有线广播,也不关心政治,都喜欢坐在我家的热炕头上纳鞋底,扯闲话,睡得很迟。这将是整个冬日里的活计,那些漫长的夜晚家家户户都这样过来的。“吕嫂,不 是我撵你。”母亲一直对吕大姨劝个没完,“他大姨夫一个人在家怎么行,不会烧炕,别煤气中毒了,消消气回家吧。”
吕大姨盘腿坐在炕头上,一针针纳着鞋底,她把麻绳缠在鞋底上又放开,下定决心说:“这回我伤透了心,他死他活干我啥事!”
“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,多伤人。他干妈,你是聪明人,不回去以后怎么办?”
“我受够了,再也不受了。”
“别闹了,我去说说,回家吧。”
两个人吵架时,往往双方都有不是。
“怎么是闹?我这回认真了。”
“猪也得有人喂呀,你看那么大两口猪,他大姨夫能忙过来吗!”
“不回去,不管怎么说,我决不回去,决不。”她将锥子在头发上蹭蹭,继续做活儿。“我不是赌气,不要讲他,我不想听!”
吕大姨的情绪太激动,一旦有了主意就会固执下去。都是好人,有时候难免发生口角,你叫人有什么办法!看样这事急了不成,只得一点点化解他们的矛盾。没过几天,吕大姨虽然不像平常那样有说有笑,一直紧皱眉头,却频频打发我去看看吕大姨夫吃没吃饭,吃没吃药?嘴里说什么:“我这个人做事从不后悔,要是两口子都觉得过不到一起了,还能怎么办,不如分开好,这种情况到处都有。”很难叫人弄清她这么说是不是认真的。母亲说,你吕大姨是个不愿给人添麻烦的人,脸皮薄,过这个劲就好了。你去帮大姨夫多干些活儿,别让他一个人闷着。我每天给吕大姨夫挑两担水,义不容辞。冬天省劲多了,可以用爬犁拉水。只有一样活儿让我头疼━━剁猪菜。吕大姨家养的是隔年猪,那两头小毛驴似的大黑猪特别能吃。老两口没壮劳力,一般很少采猪菜,但他们生活富裕,秋天里买回好多大头菜储存在菜窖里。这样一来一举两得,老两口一冬天都能吃上新鲜菜心,菜叶又能给猪作饲料。吕大姨赌气不露面,我担负起剁菜、煮菜的任务,一天要剁一大锅菜帮、菜叶。煮烂后,再掺进些麸子、酒糟端出去喂猪。这时候吕大姨准守在木板障子那边,看看大头菜叶碎不碎,试试猪食热不热。她用手势把我挡住,说冬天人冷,猪也冷,一定要给那两头猪吃饱吃好才能上膘。要是感觉猪食不够碎、不够热,必定要我端回屋去,重新剁碎热透再喂猪。懒人自有懒办法,我脑筋一转哄起妹妹:
“于爱华,你要是不出去玩,帮我剁猪食,准有油饼吃。”
“哥,我不信,哪来的饼?”妹妹眨着大眼睛说。
“信不信由你,我请你吃的还是糖饼哪。”
妹妹还是以为我在哄她,不相信:“真的。”
“什么真的假的,你不吃我独吞了。”我的喉咙一阵发痒,但没笑。
“那好吧,”妹妹喜出望外,缠住我不放。“你不许骗人,我干。”
能吃顿油饼可不是小事,妹妹兴奋得手舞足蹈,直往喉咙里咽口水。可不是吗,饥饿把孩子变得像狗一样,嗅觉异常灵敏,有好吃东西都往眼里蹦,隔着半里路能循着香味找来。有一回我过生日,母亲想给我个惊喜,带回一个面包作生日礼物。她把面包藏进碗厨,第二天拿出来大吃一惊,面包皮都被什么扒掉了!母亲百思不得其解,老鼠也不能这么厉害呀,连碗厨里的东西都够到?
“妈,给我吃了吧,我不怕。”妹妹斜眼瞅着面包说。
“你不怕什么?”
“老鼠啊。”
“我看你就是个大老鼠。”母亲越琢磨越不对劲,转过身,研究着妹妹的眼神。“你说,是不是你偷吃的?”
妹妹用袖口捂住嘴巴扑哧一声笑了,低垂着两条小辫儿不吭声,她有什么事藏着,就要藏不住快泄漏了。母亲已猜到了几分,心里一阵难过。原来妹妹晚上饿得睡不着觉,想到外屋找东西吃,意外发现母亲藏的生日礼物,她犹豫了一下,拿在手里不敢吃,闻闻香味又放回碗橱。半夜实在饿的挺不住把面包皮扒吃了……妹妹还小,帮不了大忙,她最大优点就是干活儿不惜力,一口气剁一大锅猪菜也不嫌累。我略施小计脱开身子,绝非蒙妹妹玩,又觍着脸对吕大姨夫说我肚子饿了。吕大姨夫背靠火墙坐着,下巴搭拉在胸口上,眼睛似闭非闭地打着盹,说起话来还像吵:
“看那老死婆子,有种别回来,没她你大姨夫照样活。我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,还怕她。想吃什么?孩子,你只管说。”
我眨着小眼睛,仰脸朝上看着他:“哦,那就吃糖饼吧,大姨夫。”
他揪了一下我的耳朵:“叫唤的鸟有食吃,没问题,吃糖饼。”
我鼓着腮帮,控制着自己不乐出声音。
可他做的糖饼油没少放,却硬得似锅盖。我和妹妹哪管这些,照吃不误,再怎么说也是细粮做的好东西,一年到头吃几次。我认为最难干的活儿是熬药,吕大姨夫常年吃中药,家里飘着浓浓的中药味,每次吕大姨把药锅里的药汤倒进碗里,然后把药渣倒在马路上,要人家“踩掉”老头的癌症。吕大姨不在,吕大姨夫药没熬几次,反倒把药锅摔破了。母亲只得让我把中药拿回家熬好再送过去,没过两天任务更多了,连饭都得送过去。吕大姨怕老头怄气不吃,每次都说是母亲捎带给他做的。外面天寒地冻,有太阳也格外冷,喘出一股白气,棉帽耳扇全变成白颜色。常常没等我端着一碗药或一碗饭绕到那院,一见风就凉透了。吕大姨心疼老头,拆开两块刚好我瘦小的身子钻过去的木板障子,等我把东西送过去再虚掩上。尽管我们墙挨墙,门挨门,只几步远,她还嫌我送的东西凉得太快。再后来,她不再顾忌老头怎么想,人在院墙那边一喊,我这边伸手接过去就是了。
赞(0)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