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气变幻无常,有时大雪纷飞,有时干冷干冷的。
吕大姨两口子不能出去打羊草,羊妈妈吃不饱不出奶,连冻带饿地成天叫唤。我家的小羊有豆秸和苞米秸吃,只是怕冷,人一开门就往屋里钻。羊妈妈叫急了,母亲便打发我送过去一抱苞米秸给它吃。
吕大姨和蒋姨来串门了,女人们聚在一起,在我家能一连待几个小时,有做不完的针线活儿。我躺在炕头上,一边听母亲和大伙唠家常,一边不时爬起来帮大人穿针引线。吕大姨总是把针和线举得高高的,眯起眼睛对着灯光一下一下纫针,但每次线头都在离针眼很近地方穿过去,就是穿不进针鼻里。我看在眼里,偷偷直笑。今晚上,她好像说老头的病越来越重,总发无名火。那只奶羊等明年生小羊羔才能出奶,养不起了,她要大家帮忙打听一下,谁家需要奶羊好卖掉。炕暖暖的,我看着,听着,不由进入了梦乡,虽然没有睡得很沉,还能听到说话声音……
蒋姨帮了吕大姨一把,找个有月子孩儿人家把奶羊卖了。
大雪漫天飞舞,呵气成霜。
我盼望着冬天快快过去,春天早早来临,那就能出门玩了。近一段时间日子过得还算比较平静,这是我原先不敢期望的,外面天气奇寒,我们憋在家里哪也不能去,只能盼望母亲下班归来做饭吃。母亲一进家门就跺着脚底的雪,解开脖子上的围巾,放下胳肢窝夹的草棍儿生炉子。往年这个季节家里早烧起火墙取暖了,今年母亲没钱买煤,又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,一入冬,家里几乎和白雪皑皑的户外一样寒冷,炉子空空的没有生火,水缸、脸盆里结一层冰碴儿。就是有柴火也得省着烧,东北的冬天时间长着哪!屋里冷得待不住人,门窗玻璃上满是冰霜,全都白了。只有当你寒冷的时候,才能体会到温暖的欢乐。我不住地搓手跺脚,或者喝下一大碗热水暖暖身子,跑到吕大姨家待一会儿。那也不能一天到晚待在人家呀,看样子,这个冬天非得把人冻死不可!
那天晚些时候,母亲捡回家的不是草棍儿,而是一土篮子底煤核儿。过去,我经常见彬子妹妹挎个土篮子捡煤核儿,供家里做饭、烧炕用,他们家不买煤也能对付过冬天。彬子不屑一顾,他们有他们的事情,说那是女孩儿干的活儿,男子汉千万别丢人!
“妈,捡这个干什么?”我奇怪地问。
“烧呗。”
“咱不买煤了?”姐姐小心翼翼问。
母亲不住地叹气,没回答。她生起炉子倒进煤核儿,炉膛里火焰拔出来,燃起半尺多高的火苗,呼呼直响。炉火着得越来越旺,火焰的颜色逐渐加深,令人舒适的热量很快扩散开来,姐姐靠在火墙上,把双手放在炉盖上烤着火说:
“妈,你别愁,我也能和其他孩子一样……”
“干什么?”母亲抬起头。
“捡煤核儿呀,别的女孩儿能干,我为什么不能?”
她要马上开始捡煤核儿,明天就动手。
“我也跟姐姐去。”妹妹跃跃欲试道。
母亲知道信心是多么能感染人,听到这番话微笑了。
道路上覆盖着薄薄一层雪。姐姐妹妹挎着土篮子加入女孩儿捡煤核儿的行列,每天都捡回半土篮子煤核儿。我也放下“男孩儿的架子”,变成捡煤核儿大军中的一员,自己动手,丰衣足食。这可是一件重大的事情,暖和的滋味太舒服,谁也抗拒不住火的诱惑呀!我常常想,今天的孩子们肯定不会理解我们当时的状况,以为煤核儿容易捡,遇到人家倒煤渣的地方,你往土篮子里捡就是了。表面上看,一切似乎十分简单。其实不然,首先你得不怕冷,三九严寒别人戴厚手套还冷呢,你必须赤手才能麻利地捡起煤核儿;其次是不怕烫,刚刚倒出来的煤核儿有些还是红的,你得赶快下手搂到自己的跟前,稍一迟疑就会被别的孩子抢在前面。常常是孩子们的手掌冻得又红又肿,指尖却烫得白一块黑一块。
早晨,天刚蒙蒙亮,但见片片雪花在沉寂中飞舞而下,积雪下的道路渐渐模糊,大雪地上看不到车辙和人迹,我已经从家里出来,去锅炉车间捡煤核儿。那儿烟囱喷射着黑色的煤烟,煤渣堆成山,一有倒煤渣的小推车出来,孩子们都从四面八方冲来,连头都不抬地疯抢。人人的面孔都冻得红红的,满脑袋雪花,烟雾呛得眼泪直流,还不住咳嗽。一般男孩儿总会抢在女孩儿的前面,打一枪换一个地方,满载而归,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。后面的女孩子们只得缩着肩膀,咽口唾沫,冒着严寒等待着下次出煤渣了。即使这样我也不敢往女孩子的前面凑,弄不好有个女孩儿站出来喝一嗓子:“滚开!”我便耷拉着脑袋退到一个角落里,不得不小心从事,哪里敢还嘴,这往往是我这个年龄的男孩儿无法忍受的。妹妹不怕,她从小就比同年龄女孩儿高出半头,眼睛一瞪,捡煤核儿的同伴就不敢再吭声了。她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呢,早一个箭步抢在前面捡起煤核儿。风扬起炉灰,形成一个个漩涡,凡我们翻过炉渣堆的地方,都弥漫着灰色的烟尘。用不多大一会儿工夫,那一堆堆闪闪发亮的煤炭,四处的尘埃,都被纷纷扬扬的大雪罩住了。孩子们的头发、衣服上全是灰尘,嗓子眼发痒,不但小脸被烟灰熏得黑一道白一道,连耳朵眼和鼻孔都变成了黑洞洞。
人在回首过去的时候,总是习惯于回忆起美好的时光,且记忆本身就带有筛选的功能,从而忽略那些痛苦的往事。我觉得妹妹那时候真了不起,天生就是个这方面的高手,手疾眼快,不怕冷,不怕烫,不怕呛,是我们家的“先进生产者”,一天下来总能挎回家大半土篮子煤核儿。她解下头巾,撩起一角擦掉眉毛上挂着的炉灰,膝盖、手掌、鼻子和额头,都黑乎乎的。小脸上那副高兴的样子,像获了奖似的,我从来都没见过。这个想法并不是我自己观察得来的,而是大家一致公认的事实。
她可比我强多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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