邻居家有人做早饭了,烟囱冒出的炊烟升上高空。
太阳晃的人睁不开眼,我在两面坡的房脊向阳的这面铲雪,个头儿小,看不见背阴的那一面,又时刻注意脚下别踩坏瓦,将雪块扬下街道,根本不知道那边的街上,有一队红卫兵打着红旗,踏着大雪朝我们这条街走来。王官迷走在最前面,眉毛、睫毛上凝起白霜,手举喇叭鼓动着大家:“‘风雨送春归,飞雪迎春到。已是悬崖百丈冰,犹有花枝俏。’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群众,一定能战胜冰雪,打赢抢险救灾这一仗!我们──毛主席的红卫兵,是搏击时代风浪的海燕,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吧!”大街小巷回荡着高音喇叭声,旁边的行人都停下脚步让开道路。队伍一直往前走,大雪没及膝盖,红卫兵们走得很艰难,一个个左摇右晃,脚步踉跄。这些人拐进我们后面的一个胡同,纷纷落下的积雪,正好砸在他们的头上、身上。吕大姨和母亲只顾埋头扫雪,也没发现房后有人过来。当我再一次回头顿感问题严重,赶紧往旁边挪开一步骂起自己:
“这下可捅了马蜂窝,该死!”
“于艾平,下来。”一个孩子隔着院墙吼叫。
“这算怎么回事,你想挨嘴巴子了,是不是?”
赵和尚抹了把棉帽上的雪花,是顶崭新的军帽,往外吐着嘴里的雪水,腮帮子一咧,勃然大怒。虽然我长期习惯于一种受压抑的服从态度,但不能下去,他们显得激动不安,事情已经无法挽回,下去肯定没有好下场。
“红卫兵请你下来,呵嚏。”大眼贼把整个的脸颊都藏在了大衣领子里,加快脚步走上前来说。“于艾平,你听见没有?”
王官迷举起手中的扩音喇叭,腰间系一条宽皮带,上面带一个五角星扣绊,做着强有力的手势:
“一个反革命分子,竟敢破坏我们的革命行动,你狂啥!”
“我确实……”我放下大板锹,吭吭哧哧辩解,“没看见你们……对不起!”
王官迷带头唱起革命歌曲:
拿起笔来做刀枪,
集中火力打黑帮。
敢想敢说敢造反,
文化革命当闯将。
……
这工夫,左邻右舍围了过来,都在仰脸往房顶张望。“红卫兵战友们,于艾平有意破坏我们抢险救灾。我们要乘文化大革命的浩荡东风,把这小子揪下来,批倒斗臭!”王官迷背起喇叭,嘴巴快歪到脖根了,他转过身,率先冲进吕大姨家院子里。赵和尚不甘落后,举起双手往头上一拍,紧接着超过他,顺猪圈跳上仓房。猪圈和仓房都是半面坡棚顶,与我们住的平房屋檐连在一起。赵和尚伸出双臂,猫腰往上爬着,摆出一副挑战架势,想揪下我来争头功,吓得树上的麻雀呼啦啦飞起来,盘旋了一圈又落到另一棵树上。我知道这个家伙是“炮筒子”,落到他手里准没好,恨不能躲到什么地方去,可只能眼看着对方摇晃着身子,一步步紧逼过来。
“哎哎,老赵家那小子,你往哪上?”吕大姨大声问道。
“我去揪于艾平。”赵和尚迟疑着停下来,很是扫兴。
“你下来。”
赵和尚仍旧站在仓房上,脸上红一阵白一阵。
“说你哪,”吕大姨急了,“还愣着干啥,快给我下来!”
“于艾平怎么能上?”
“这是我家,我说了算,踩坏房瓦怎么办?”吕大姨根本就没管那一套,扯着他的裤腿拽下人来。
“那也得允许我们揪反革命啊。”大眼贼眼珠飞快转动起来,嘴角一撇,用讨好口吻说。 “吕大爷,你是工人阶级,阿嚏!”
“我们家是老太婆管事,我有病你知道不?”吕大姨夫双手背在身后,走进屋里,给他个没鼻子没脸。
“孙志刚,你让于艾平下来。”王官迷用手指顶了一下帽檐,把鞋尖扎在雪里,嘴唇向下翻着威胁母亲。“在抢险救灾的关键时刻,你们还想罪上加罪吗?”
他一谈阶级斗争,劲头就足的不得了,纯粹那个疯狂时代的可耻产物,好像阶级敌人无处不在,时时刻刻都在搞破坏,攻击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。人满口毛主席语录,毛主席诗词,毛泽东思想。在同学们眼里,他就是革命的化身。似乎只要掌握了阶级斗争的思想武器,什么事情都可以上纲上线,说话声音更高,两手比划的动作也大了。
“红卫兵小将们,”母亲把双手放在胸前,努力想让自己镇定。“于艾平确实不是故意的,是误会。我赔礼道歉,给你们打扫打扫……”
“去,谁让你打扫,下来!”七八个声音同时吼道
街上的人越聚越多,以为发生什么大事,蒋叔叔一家人来了,傻老孟一家人也来了。所有的红卫兵,都在喝令我从房顶滚下来。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?我蹲在房脊上,还没从惊愕中挣脱出来,头皮还在发麻,但是我不能再在上面赖着不动了,只得顺仓房和猪圈顶形成的一溜儿斜坡往下移动。赵和尚抓起一个雪块朝我打来,扬起一片雪雾。
“让他磨蹭,揍他!”一个红卫兵喊。
“对,揍他!”另一个红卫兵应和。
“打呀,打他个狗崽子!”所有孩子都在喊。
红卫兵小将们都搓搓手,团起雪球朝我打来,一个个雪球打在我的脸上、脑袋上,如连珠炮。雪球是用含水的雪揉成的,坚硬似土块,靶子一次又一次被击中,院子里被弄得坑坑洼洼,融化的雪变成污浊的水和泥,我的身上和旁边墙上都沾满雪团。罪恶一旦开了头,就会更加肆无忌惮。大概这种折磨人的游戏,比沿街喊空口号更有意思,红小将们的情绪愈加亢奋,恨不得我们天天挨斗、挨揍,好为他们表演新鲜而刺激的节目。有人大笑,有人叫好,谁都不想再去宣传抢险救灾了。我用胳膊挡住雪块,双脚落在地上,身子倚着猪圈躲避攻击。这样一来目标固定了,我的帽子被打掉,雪粉糊满嘴巴、鼻子、耳朵,浑身上下都是雪,活脱脱一个雪人。
母亲一下子跪在雪地上,张开双臂护住我哀求:
“红卫兵小将们,你们该讲道理呀,不要,不要再打啦!”
世界上最残酷和令人心碎的事情,莫过于一个母亲眼睁睁看着别人摧残自己的孩子,却没有办法去制止。母亲的哀求非但没使他们心肠变软,反而给人家提供了一桩乐趣,使他们的厌恶情绪表现的更为恶毒,招来更加猛烈的攻击。大眼贼用大板锹铲起雪泼来,孩子们全捧起雪块泼来。残忍就是力量嘛,现实使他们愈来愈体会到这句话的正确性,并用它来指导自己的行动。我们娘俩栽倒在雪堆上,都被雪块半覆盖起来,而且越来越厚,如同掉进冰窟窿里。母亲尽量用身子遮挡雪块,悲恸欲绝:
“住手吧,孩子们,于艾平不是故意的。求求你们!”
外边还有人不断涌进来,显出不同寻常的热情,加入泼雪的行列,母亲的呼喊声和红小将的咒骂声,全都交织在一起。孩子们的情绪越来越激动,什么话都听不进去,没人理睬我们,也没人住手,偶尔有孩子做个鬼脸,吐了吐舌头算是答复。我的两只手臂抱住脑袋,顾头不顾腚,差不多被埋在雪堆里面了。蒋姨看不下去了,急得团团转:
“这些孩子,要大白天活埋人怎么的!”
“淘气也不能这么个淘法呀,别胡闹了,住手!”蒋叔叔响应道,“老赵家那小子,我说你哪,听到没有?”
赵和尚被镇住,其他孩子也跟着住手了。
“敢批判,敢斗争,革命造反永不停,是我们克敌制胜的法宝。”王官迷向前跨了一步,双手掐在腰上。“红卫兵战友们,对反革命分子决不能心慈手软。你们怎么了,听谁的?”
“你小子这么混,不怕出人命吗?”傻老孟指着王官迷大喝。
“这是政治仗,对待阶级敌人要像战场上拼刺刀一样,白刀子进去,红刀子出来。”王官迷不予理睬,伸出一只胳臂举过头顶,猛地向前一挥。“彻底打垮他!”
“好啊!”红小将们一齐应声。
这些孩子全部的力量则在于他们的无知。
“你们出去,出去,这是我家。”吕大姨气得跺起脚,两只手直哆嗦,转过脸去对屋里喊。“老头子,快出来,别让这帮孩子在院子里胡闹啦!”
“什么大不了的事,”吕大姨夫笑呵呵地走出家门,摸了摸下巴。“不就是小孩子打雪仗,闹着玩吗!”红小将们面面相觑,显出尴尬的模样,一时间没了主意,不知走还是不走?吕大姨夫来到王官迷跟前,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,动作十分有威力:“我说小伙子,玩一会儿就该回去吃饭了,你爸妈还在家等着哪。”他的口气很和善,使王官迷瞬间受到控制,脸红到脖根,有火发不出来,但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。“孩子们,够了,凡事都有个分寸,一会儿该闹急眼了,走吧走吧,要不我找你爸爸啦!”
吕大姨夫的笑容消失在皱纹里,轰小鸡似地撵走孩子们,关上院门。
我们得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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