寂静的街道上传来重重的脚步声,朋久的父亲李木匠回来了,后面跟着他的老伴儿。
李木匠是厂里有名的老倔头,矮墩墩的个子,为人仗义,脾气火暴。他已经喝得满身酒气,眼睛通红,早有同事告诉红卫兵正在围攻他的儿子。李木匠问为什么?同事说因为拉二胡。李木匠脖子上青筋暴突,双拳紧握,说我儿子拉二胡干他们什么鸟事,哪个不怕死的小子敢到我家撒野!朋久母亲是家庭妇女,心地善良,胆小怕事。她拉住丈夫央求:“老头子,千万别发火,有事慢慢说。”李木匠哪里听得进去,嗓眼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,他一把甩开老婆子,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院里。大吼:
“你们要干啥,太岁头上动土是不是?”
越来越多的人从别的胡同赶过来,一个接一个站在朋久家院子周围,伸长脖子,踮起脚尖,像在给李木匠助威。在场的红卫兵们一下被镇住了,目光都集中在李木匠身上,不敢再闹。
“我们这是革命行动。”迟司令心里胆怯,嘴上却很强硬。
“谁他妈惯着你们,给我滚!”李木匠的嘴里吐着白沫,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道。
“我们可以走,但必须让他们别拉了。”
李木匠一把揪住迟司令的领口:
“你说谁?”
迟司令身子一扭,挣脱开来。他退了两步站住,仍不改口:
“说你儿子。”
“他在自己家拉,你管得着吗?”
“自己家拉也不行,他拉的是黄色歌曲,我们就是要管。”
“放你妈的狗臭屁,鸡蛋教训不了老母鸡,叫你爹来说!”
“这是我们搞的革命行动,跟我爸没关系。”
这可把他气坏了。
“呸!黄嘴丫儿还没褪的小崽子,你敢犟嘴。俺打一辈子雁,还能叫雁叨了眼!”
“你别倚老卖老,敢骂红卫兵。”
“骂你是轻的,老子还揍你呢!”李木匠说着回身跑进厨房,他的声调虽不高,听起来座山雕的笑声那样可怕。
“孩子们,快回家吧。”朋久的母亲随后赶来,两只胳膊压在胸前,带着哭腔对红卫兵喊,“回家睡觉去!”
红小将们还僵立着不动,合不上嘴巴,他们吓呆住了。
“还愣着干啥?”朋久的母亲紧挨着院门,几乎是哀求了。“快跑哇,快跑,孩子们!”
李木匠从屋里冲出来,窝着一肚子火,他略微弯着腰,手里攥着一把明晃晃的斧子,以年轻人般的敏捷直奔迟司令:
“你们不滚,我就剁了你个狗娘养的!”
大眼贼首先反应过来,溜得好快。他知道那把斧子不是吃素的,锋利无比,没人能拦得住。再说这家人八辈子都是贫下中农,绝对的苦出身,搞不好被砍上几下也是人民内部矛盾。你能拿他怎么样?围观的人一下散开,接着又围拢过来看热闹。王官迷随后也怯了,歪起嘴巴拖着皮带一声喊叫:“跑━━啊!”几天以前,路上还一片泥泞,现在却尘土飞扬,一阵咳嗽使他只好住嘴。月光下,围攻院落的红卫兵乱成一团,四散开去,落荒而逃。等李木匠追出院门,迟司令早冲出胡同,连头都不敢回,跑进夜色深处没影儿了。朋久对这一切好像没看见,又和两个伙伴拉起一支欢乐的曲子。看热闹的人无不拍手称快,哈哈大笑,我在一旁也暗暗叫好。李木匠骂骂咧咧地还要追,但酒劲上来了,脚底下直打晃,几乎要摔跤了。大伙儿赶忙拦住他,好说歹说把人劝回家,后来人们又在院外议论一阵,就慢慢地散去了。
“文革”中这类磨擦很多,红卫兵对根红苗正的孩子毫无办法,既感到气恼又无能为力,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。那时候我并没有什么反省意识,也不曾检讨过这场革命的荒诞程度,但不管怎么说,这也算“文革”中一种自发的反抗活动。
朋久才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孩子,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刻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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