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正是祖国“形势大好,不是小好,风景这边独好”的日子。不知什么原因,家属区的路垫好后,小小的鬼队自动解散,我又回学校的鬼队和老师们一起劳动改造了。
记不得哪一天,我们一家人正围着炕桌吃午饭,母亲焖的高粱米干饭好香啊。我端着满满一二大碗饭,上面放个蒜茄子当菜吃,吃的满头大汗。苍蝇在嗡嗡飞,屋里闷热,我刚想推开窗扇凉快凉快,院门一下子被踹开,王官迷和大眼贼等红卫兵闯了进来,院子和大门形同虚设,一大帮人如入无人之境。我奇怪赵和尚怎么也来了?这家伙长得膀大腰圆,秃头,短脖子,扁平的两耳紧贴脸侧。他曾是我的小伙伴,还一起砸过“雪原”照相馆,笑得我连裤子都掉了下来。过去赵和尚从不参加这种行动,只是在特殊监狱里看过我一段时间,如今却成为造反派,看上去气势汹汹,来者不善。
“妈,他们来了!”我惊恐地转向母亲说。
“没事,他们是揪我的。”母亲放下筷子,强作镇定。
说话之间,王官迷冲进屋喝道:
“孙志刚,于艾平,出去!”
姐姐放下饭碗,站起身。
“红卫兵要采取革命行动,抄你们的狗家。”大眼贼指着姐姐妹妹,“还有你们──都出去。呵嚏!”
“是谁派你们来的?”母亲壮着胆子问了一句。
“学校革委会。怎么的,不行吗?”
王官迷一把掀倒炕桌,高粱米饭和蒜茄子撒了一地。小小的斗室涌进这么多人,几无立锥之地,一部分人还站在外屋门口。妹妹满脸是泪,用手捂住嘴巴不敢哭出声,母亲低声安慰:“爱华,不怕,不怕!”
“孙志刚,你听见没有?”王官迷命令,“快点儿,带着你的狗崽子滚出去。”
我们如同犯人,按照指令站在院子里,一字排开,哼都不敢哼一声。
姐姐妹妹靠着墙挤成一团,眼睛里满含悲哀,后背和双手仿佛贴在墙壁上。母亲示意她们不要吭声,怕一开口招来更大的不幸。我记起几个月前斜眼抄走了我的《阿Q正传》,当时被虎子吓得屁滚尿流的情景。那是工人抄家,远没有学生现在抄得仔细,做起来得心应手。他们一遍遍从里屋搜到外屋,再从外屋搜到里屋,铁壁合围,反复扫荡,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。赵和尚跳上炕掀开炕席,抠遍边边角角每一寸地方。台灯被打碎了,光剩下底座。笔筒变成两半,被垛架上的两个木箱打开,被子、褥子、衣物抛了一地,在屋子里和过道上走路都受到了影响。红卫兵踩垃圾一样踩在上面,毫不在意。那台德国造的电匣子也被掀掉后盖,连炕沿都用小刀刮过一遍。王官迷拍着手上的灰尘,对赵和尚嘀咕:
“到底有没有电台?”
“就这么大,”赵和尚伸出两只手比划着,合成一个小盒子状,“那玩意儿不用电源就能听到外面的声音。”
“再想想,他们能藏在哪儿?”王官迷说。
赵和尚捂着后脑勺,急得眼珠乱转。
我似有所悟,他比划的莫不是半导体收音机,就放在写字台小柜里,何必兴师动众!
屋子里全都乱七八糟,外屋更是地覆天翻。碗架挪开了,几个盘子落在地上摔成两半。有人用铁锹这儿捣捣那儿敲敲,发现声音不对就地刨开,看有没有什么秘密地道?大锅从锅台里拔了出来,一个红卫兵撸起袖子摸开炉壁,除了一手黑还抹了一脸黑。大眼贼正瞪着牛眼珠子,盯着天花板上一个四方木盖寻思什么,那是通风口,人可以从这儿上去。我们家刚搬来的时候,我趁母亲不在家爬上去掏房瓦下的麻雀窝,钻得满身都是锯末。我虽掏掉不少麻雀窝,也掀坏了不少瓦片,邻居找母亲告状说,你儿子都淘出“花”来了,屋顶漏雨谁赔!害得母亲连连道歉。她请来后勤工人重新换上掀坏的瓦,并用钉子钉死木盖,让我想上也上不去了。大眼贼和一个红卫兵搬来梯子架在墙上,他让别人扶着梯子,自己爬上屋顶推头上的木盖。梯子在人的重压下震颤得厉害,大眼贼用尽力气怎么也推不开,叫下面递上把斧子来。
“红卫兵小将们,”母亲劝道,“那是通风口,上面什么都没有。”
“为什么钉死?”递斧子的红卫兵问。
“怕孩子上去掏雀窝啊。”
“这么高,小孩能爬上去吗?呵嚏。”大眼贼越发疑惑,阿嚏连连。“完全可能,电台和变天账就藏在上面。”
“别上啊,要是摔坏了,我怎么向你家长交代。”
大眼贼不再理睬母亲,举起斧头砸开木盖,用力一掀,锯末瀑布般倾泻下来,撒得人满脸满身都是,屋里充满一股浓浓的潮腐气味。他抹了把脑袋,吐掉嘴里的锯末,用双臂力量把自己引上去,屁股向后撅起钻进方口里。我想红卫兵一定很开心,觉得这种集体行动是一场游戏,氛围让人热血沸腾。其实他们并不相信会真有什么电台,而是把从电影上看到的侦察手段,统统在我家实习一遍,好玩得很。
“谁家的孩子跑到房顶上折腾呢,踩漏了屋顶怎么办?下来!”
左邻右舍听到天花板上的脚步声,全走出家门大喊大叫威胁。
“你再不下来,就上去揍人啦!”
外面喊得紧,大眼贼从天花板探下一条腿,腮帮弄得乌黑,哆嗦着够梯子,一脚踩空摔在地上,疼的直“哎哟”,一只手还攥着个东西不放。那是住在我家屋檐下的小燕子,已经有四只跟妈妈学飞行了,我一直担心它们不小心掉下来,却被大眼贼活活攥死了。我愤怒至极,闭上眼睛不看他们。
二
王官迷终于注意到写字台的小柜:
“孙志刚,为什么锁小柜?”
“不,不为什么。要想检查,有钥匙。”
王官迷从母亲手里抢过钥匙,打开小柜,两腿跪在地上乱掏一气。他将半导体收音机举在手上,里面藏的古典小说也暴露无遗了。
“孙志刚,你的问题性质升级了,是糖厂学校头号漏网的大特务!”
“我的麻烦够多了,怎么又变成特务?”母亲不解地问,“毛主席教导我们,说话要有证据,重调查研究,不能凭白无故扣帽子!”
“这是活生生的阶级斗争,你用电台里通外国,奉你主子命令破坏文化大革命。”
“你们说我妈是特务?”站在一边的姐姐说,“真有证据,就拿出来。”
王官迷得意地晃晃手里的半导体收音机。
“不对,连这个都不知道。”妹妹歪着脑袋笑了,“根本不是那回事,这不是什么电台,是半导体收音机。”
“你胡说。”赵和尚把帽子推到后脑勺,极不自然。“你们愚弄谁?愚弄自己还是愚弄我们?”
妹妹不笑了,跑回屋,从写字台抽屉拿出电池,隔着窗户伸出手,打开半导体后盖装进电池,调动旋钮,收音机的猫眼闪着红光,播放出歌曲:“大海航行靠舵手,万物生长靠太阳……”孩子们全围拢过来,在一旁看着妹妹,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!有一个红卫兵试图从妹妹手里抢过去自己试试。妹妹把半导体藏在背后说:“你不能动,这是我家的东西!”
“这是国家出的产品,没问题。”母亲怕他吓着孩子,缓和道。
“孙志刚,这也没问题吗?”赵和尚从写字台小柜里拿出一摞书籍,举起问。
还没等回答,他猛地往下一摔,那些厚厚的书啪地摔裂,人接着一脚不罢一脚跺去,肆无忌惮地进行破坏。首先遭殃的是《红楼梦》,其次《儒林外史》倒了霉,接着《水浒》也挨两脚。
“烧了它,让这些‘封、资、修’的东西见阎王去!”
一声呐喊,所有的人都扑了过去,拿起书从窗口扔到院子里,狂撕乱扯,一张张书页随风飘落,我好心痛又没办法制止。大眼贼踢足球一样踢着一本书,两脚倒动着“运球”,从里屋运到外屋,再从外屋踢到院子里。那本书在地上翻滚,书页张开……赵和尚趁人不注意藏进怀里一本书,肚子鼓鼓的,他拍了一下才瘪下去。过去,他常来我家看书,我不许他带回去看,因为有人不自觉,借走书后再也不还,这回他得逞了。运动一来,人性中丑恶的一面充分展现,还当我没看见。可恨我不敢吭声。王官迷点着一张书页,燃起一团火,火焰越来越旺。红卫兵们围起火堆随随便便扔着书籍,院里扬起一片尘土和烟雾,仿佛这样才能解除他们的心头之恨。我那么喜欢的古典名著,都随熊熊火焰化作灰烬,我的心也跟着烧伤,成为一生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!
破坏业已完成,满院子都散发着一股烧纸的气味,一块块黑色的纸灰到处乱飞。我们三个孩子都向母亲靠拢,低着头,说不出一句话。家里像遭过鬼子扫荡,坛坛罐罐,炕上地下凌乱不堪。红卫兵小将在我家搜查近四个小时,翻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什么反动罪证、金银财宝。为挽回一点儿面子,他们夺走了半导体收音机,踏着一地的纸灰凯旋而去。我用脚去踩那些暗红色的余烬,看有没有哪本书能侥幸逃过一劫,只找到几页烧煳的一角,且十分脆,一拿起来就碎裂成几块。
“艾平,也好,省得我锁了。”母亲看着洗劫过的物品,摇摇头。“想躲也不可能,往哪儿躲,早晚会这样!”
眼看天黑了,家里又闯进来一拨红卫兵,也不知他们奉哪一派头头的命令,又乱翻过一通扬长而去。因为处在混乱之中,谁都没心思吃饭,我们把剩饭倒些开水搅成稀粥,蹲在外面吃完这顿倒霉的晚饭。那以后一年多时间里,我们家被造反派和红卫兵抄过不下十次,家里经过反复洗劫,可以说挖地三尺,片瓦无存。可在我的记忆里,远没有这一次烧书留下的伤害那么强烈。母亲喂过猪,把鸡轰进窝里早早休息了。只有小羊羔在院里咩咩叫着跑来跑去,时而前腿跪在地上,扒着院墙窥视那边的羊妈妈。
我心乱如麻,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,不知如何平息烦躁的情绪。母亲那种顺从的忍辱精神,没完没了的妥协和迁就,尤其使我愤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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