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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谅,但不能忘记(1-4卷连载 215)

时间:2021/5/10 作者: 于艾平 热度: 402037
  四

  冯叔叔一向是乐天派,过去总是鼓励鬼队的手下:“同志们,我们是马克思主义者,我们是唯物主义者。我们不是鬼,是人,他们撤了我这个党委书记,还是党员吧。要经得起运动考验,将来的情况必有改观。”

  这一次对他的打击极大,整个人都消沉了,很少说话。冯叔叔家人口多,经济不富裕,家里养着两口猪补贴日常生活,有好多事要干。一天,母亲下班后领我去菜社采猪菜,顺便放小羊出来吃口新鲜青草。“秋老虎”时节,草已泛黄,大草甸子上的热风让人感到皮肤干燥,发疼,我们娘俩刚走出家属区铁丝网外不远,就碰到出来采猪菜的冯叔叔。冯叔叔穿一身破旧的中山装,胸前别着黑心,剃掉半边的头又长出了短发,臂弯里挽条口袋,看见我们就改变方向,一瘸一拐地趟倒野草走过来,像一头长途跋涉的骆驼,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。母亲挎着土篮子左右看了一眼,确信没有人注意,走上前去关心地问:

  “冯书记,你没事吧?”

  冯叔叔弯下高大的身躯,站住了,手里攥着一把野菜,眺望着远处的夕阳沉默。母亲又说了一遍,他才转过脸。

  “冯书记,又挨打了,打坏没有?”

  “还挺得住。”

  “实在不行,你去找军宣队反映,看他们管不管。” 母亲愤愤不平,“他们下手太黑,比流氓歹徒还坏,难道党中央让他们‘小会帮助’的吗?盼就盼党和毛主席早日发现这些问题,拨乱反正。不是我发牢骚,难道我们真错了,我至今不明白咱们到底错在哪里?”

    “没用,别和我过去一样,做白日梦。”冯叔叔轻轻摇头,发出一声叹息,这叹息那么重,又那么长。他佝偻的身体,如同一棵狂风刮弯的树。“林彪说过:‘这场文化大革命,是革过去革过别人命的人的命!’军宣队名为‘支左’,其实是来打倒我们的。”

  “学校就那个白脸狼搞的,挑动学生斗学生,他一贯不动声色地整人,当面陪笑脸,背后下绊子。过去我们怎么就没看出来,让这样的投机分子混进教师队伍。”

  母亲说得没错,可惜他们觉察得太晚!

  “现在说这些都是马后炮,没用了。”

  “要不,把孩子送走,”母亲又出个主意,“暂时躲躲,避过这阵风头。”

  冯叔叔望着我说:

  “你的小艾平不也挨整了吗!”

  “我是没办法,无处可去。”

  “咱们是从山东一列火车来的,都一样。”冯叔叔突然哽住了,咽了口唾沫,话语里透出无比的辛酸。他的脸忽而被枝叶间洒下的阳光整个照亮,忽而只照到一部分,忽而又被阴影遮蔽。“我们当初出生入死,就是为了让他们过上好日子。可是现在,连自己的孩子都救不了,谁能想到啊,谁能想到……艾平他爸,才是条真正的汉子,何必遭这个罪!”

  夕阳正在西沉,空气跟先前一样闷热,一大片云彩遮住夕阳,天空突然变暗了。我牵着小羊闪在一边,不想再看他那塌裂的鼻梁,青肿的嘴角和痛楚的眼神。我过去从没见过,也没想过党委书记冯叔叔会有这种表情,不相信会有这种事,精神变得如此消沉,心里好凄凉。

  “冯书记,你怎么了?”母亲猛醒,口气坚决地说。“别这么说,我们要忍耐,千万想开点儿!”

  “我这样说,你也许会笑我,”冯叔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,停顿了一下,又低低吼一句。“苟且偷生!”

  这声音令人害怕,听上去那么绝望。

  “不,冯书记,你当初怎么劝我的,不能跟于渭生学。”母亲涨红了脸,急促地说。“你想想,你有老婆孩子,要是战争年代死了,还算烈士。现在算什么,是熊蛋包,丢下孤儿寡母谁管?冯书记,说什么也要为家人着想,你是男人。”

  “什么时候是头啊,有头吗?”他孩子般哭泣起来,肩膀直抖。

  我惊愕得无以复加,想不到高大坚强的冯叔叔竟比我的母亲还要脆弱,似乎不幸已压垮了他,使他失去了最后一点儿自制力,救火时所表现的那种坚韧不拔的精神,荡然无存。

“不,有头。他们想让我们死,我们不死,要活,要活个样子给他们看。我要找润池同志谈谈,让她做做你的工作。”

  这番劝说起了一定作用,使冯叔叔平静下来。

  “别,说过去就算了。我没事,真的没事,别跟她说,她也不容易,够难受的。”冯叔叔背起口袋,缓缓地迈开脚步,一只手握起拳头,狠狠捶向自己的胸膛。“当然会有我们说话的时候,但这个时候不会很快到来。我有些失态,情绪坏透了,是吗?咱们都是老同志,得挺住,活下去!”

  母亲垂下眼睑,不愿使老领导受窘。

  同是天涯沦落人,女人都比男人坚强,有韧性。母亲在我们苦难到极点的时候,都不曾对任何人抱怨过一句。男人恰恰相反,有时候显得异常脆弱。

  母亲用手顺了顺头发,再没说什么,她一直背靠着一棵大杨树站着,看夕阳把我们的剪影投在地上,沉思良久。树上有几根枝条不知什么时候断裂了,还没完全断开,跟枯叶一起低低垂着。晚霞的余光钻到一片片杨树叶子下面,使它通体透明,在幽静的昏暗中闪闪发光。母亲就这样注视着冯叔叔渐渐远去的高大背影,那剃掉半边头发的“鬼头”显得特别刺眼,消失在家属区的大院里面。她一个寡妇家,既做母亲又做父亲,没有谁可以依赖,能领着三个孩子顽强活过来,从不曾失去希望,坚信总有一天会苦尽甘来,完全是靠老战友、老同事的支持和鼓励啊。所以才能以生平的力量振奋精神,以坚定的目光望着将来,否则就没有力量和勇气支持下去了……有些问题母亲自己都没有想明白,该怎么办?怎样去战胜他们共同的厄运?她没有力量这样做,只能拼命地躲闪着,自己和自己搏斗,不知道如何走出困境。冯叔叔是她的上级,我父亲的老战友,这当然是事实。正因为是事实,伤害性就更大,她还能劝他什么。

  暮色垂落下来,笼罩了整个城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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