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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谅,但不能忘记(1-4卷连载 198)

时间:2021/5/3 作者: 于艾平 热度: 397940
  二

  又是一个星期天,燕子飞得高高的,预示这是个大晴天,母亲带我和妹妹去采猪菜了。

  同行的有吕大姨、蒋叔叔、蒋姨、柱子和小丫儿。

  晌午头过后,毒日头顶在脑袋上,向日葵的叶子都晒得卷了起来。我一边走一边琢磨着大人们会不会去蛤蜊湾,那样我就有机会去找找老头鱼,兴许能看望一下虎子。蒋叔叔领的方向好像不对,他一直走在前面,走得很快,不是向朝鲜屯,而是向江桥的方向走去。我们爬上第二道防洪大坝,绕过养鱼池,直奔江桥底下的大甩湾。走这么远采猪菜,一路上采酸模浆、黑幽幽、老瓜瓢,倒不觉得累。我在积满雨水的车辙里逮住个大青蛙,用小棍儿敲起它的肚皮玩,孩子们全停下脚步唱起童谣:蛤蟆蛤蟆气鼓,气到八月十五。八月十五杀猪,气得蛤蟆直哭。青蛙嘴下的皮肤抖动不已,肚皮越敲越大,最后鼓成个大气球。柱子急着赶路一脚踩上去,青蛙砰地爆炸了,崩我一脸稀溜溜的碎蛙皮。

  前面开阔起来,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洁白,一直延伸到地平线,无边的沉寂笼罩着大地,没有任何动静,原始般宁静。“那是什么?”我问蒋叔叔。“盐碱地。”他回答。我们走下第一道防洪大坝,踏上盐碱地,一脚踩上去冒起一股白烟。这里到处是干涸的裂纹,裸露的白沙,坑坑洼洼处才有几根枯黄的芨芨草,整个地区在天空下面的低处形成一条直线。当你眺望它的时候,又会觉得这不是地面,而是一片白色的汪洋大水。一阵狂风卷起个通天的烟柱,散发出一股苦涩重浊的碱味,裹挟着枯枝烂叶旋转而来。大地和天空在扬起的尘埃中转眼之间变成浑然一体,无法区别,混混沌沌满世界都是白色。我还不懂得盐碱地的厉害,起初,听到脚踩上盐碱地皮的碎裂声,觉得很有趣。走过一段时间,身上粘满了碱土,手是白的,脸是白的,眉毛是白的,连头发也是白的,差不多变成了白种人!

  “这哪是盐碱地,”吕大姨噗噗吐着嘴里的白灰,“是白土地好不好,你看大伙都变成白脸狼了!”

  “吕嫂说得没错!”母亲摘下女工帽,抽打着身上说。

  “死老蒋,”蒋姨用麻袋片捂起脑袋防着灰尘,“哪来的车前草,净瞎扯!”

  “你眼睛眯住了吧,前面不到了吗。”蒋叔叔陪着笑,“你不采,回去嘛!”

  “放屁,跑这么远,陪你玩来吗!”

  随着走下去,盐碱地与大江的交界处幻化出一片碧绿碧绿的草地,岸坡下就是微风吹皱的青光粼粼的嫩江急流,有如沙漠之中突然发现绿洲。

  “啊,车前草!到了!到了!”

  孩子们欢呼着跑下去,踏上那片热浪中闪烁的草地。脚下的车前草太旺盛了,星星点点开着小花,一片连着一片往上蹿。我双手捋着车前草,手指都拽绿了,随着枝叶的颤抖,从断处涌出晶亮细小的水珠珠,这是露珠还滞留在叶面折槽里的缘故。为加快采摘速度,我把车前草连根都拔了出来,还是跟不上母亲的脚步。蒋叔叔更快,两手都在工作,一采一大把。

  “艾平,不要它,太老了。”吕大姨嘴角叼着烟卷说,“挑嫩的采,掐尖就行。”

  “这是猪菜吗?吕大姨?”

  “是……哦,咱这儿叫车前草,屯子都叫它车轱辘菜。”

  “人能吃吗?”

  “能。”

  “为什么叫车前草?”我好奇地问下去。

  “它专爱长在大车道上啊。”

  “为什么专长在这儿呀?”

  “它愿意嘛。”

  “为什么愿意呀?”

  “这孩子,哪来那么多为什么,为什么。我怎么知道?”吕大姨烦了,她知道的并不比我多。“问你妈去,她有文化。”

  “艾平,别总缠着你吕大姨。”母亲回过头来解释,“其实它的学名叫车前子,是一种草药,生命力极为顽强,一般生长在低度的盐碱地里。至于为什么叫车前草?还有一个传说哪。”母亲拍了拍衣襟,眺望着白茫茫的盐碱地说。“相传汉代有个大将军领兵讨伐匈奴,就到了咱们这个地方。不知为什么,有一天人人都拉开肚子,痛苦不堪。大将军愁眉不展,无计可施。部下都捂着腹部喊肚子疼怎么去打仗啊,他只得下令大军就地驻扎,等将士们养好肚子再起程。可军医想尽办法还是制止不住腹泻的蔓延,最后连战马也开始拉稀,卧地不起不思草料。有一个聪明的马夫,奇怪自己的战马怎么没一匹得病?他观察到,它们是吃了路边像猪耳朵一样的草才精神头儿十足的,于是灵机一动也拔几棵这样的草试着吃下去,没想到奇迹发生了,立即制止住自己的腹泻。马夫把偶然的发现报告大将军,大将军吃下去肚子也不痛了,他惊奇地问:

  “‘这是一种什么草,如此神奇?’

  “马夫说:‘我也不知道,你看马路上、车辙里到处都是,压不烂也踩不死。’大将军哈哈大笑:

  “‘好哇好哇,那就叫它车前草吧’。”

  吕大姨听着笑了,哼哼起一首民歌:

  车前草哟叶儿宽,
  不加油盐苦也甜。
  采也采不完来剜也剜不尽,
  压也压不死来踢也踢不烂。
  ……

  我觉得十分有趣,一下就喜欢上了。

  柱子去柳丛里撒尿,发现那边有黄花菜,问我采不采?总采一种野菜没意思,我当然去采,晚上让母亲用开水焯一下,好吃清炒黄花菜。一走进柳丛,地面堆积着厚厚的腐烂的枝叶,黄花菜东一簇西一簇夹杂在花草中间,散发着浓郁的花香,偶尔一阵清风卷起残叶打着旋飘过草尖。带斑点的粉红色瓢虫,背上有两片黑色小硬翅,硬翅下是黄色的软翼,不断撞在我们的腿上。我在没膝深的草里走着,兜起衣襟,专挑没开花的骨朵儿采,采了一朵又一朵。

  “于瘦子,”柱子没采黄花菜,往四下看了一眼,搔着头皮说。“我想问你,世上有鬼吗?”

  “可能,”我吭吭哧哧道,“可能有吧。”

  “你那天晚上看到淹死鬼啦?”

  我的脑袋一下涨大,仿佛又看到那个淹死鬼,头发粘满水草,衣服向上翻着。他搞得我心神不宁,脑子里翻腾着种种离奇的想法和猜测,浑身一阵阵发冷,喉咙发干,只要闭上眼睛,面前就会出现那张狰狞恐怖的脸……一兜黄花菜撒落脚下:

  “你问这个干什么,柱子?”

  “我以为你胆大,原来也怕鬼,他是什么人?”

  “可能是牛鬼蛇神?”

  “你怎么知道?”

  “他剃着鬼头哪!”

  惨白的阳光照在身上,几根芦苇在风中瑟缩,野草被趟倒又慢慢直起来,有一只大鸟嘎地从前面跃起,接着就陷入一阵可怕的沉寂,一切都凝固了。周围没有一个人影,只有各种昆虫在柳丛发出声响,恐惧中的幻想有时往往要比现实更可怕,我们怕得要命,我们相互靠在一起,再没敢分开,都没有把这种感觉说出口。“像你一样,是个反革命……”柱子猛然意识自己失口,捂住脸颊,好像在遮住刺眼的光线。大人喊我们往回返了,母亲、吕大姨和蒋姨肩上扛着半麻袋车前草,走在前面。孩子们抱着半面袋黄花菜,走在中间,蒋叔叔扛的麻袋最大,走在后面压阵,以防有谁掉队。吕大姨一面用拳头捂住嘴巴咳嗽,走不多久就要歇息一下,一面叮嘱我们悠着走,路远没轻担!

  “孙姐,有件事,你没听说吧?”蒋姨顿顿肩上的麻袋,吸溜起青鼻涕说。“前几天,后院臭菜丝坑,有个山东老头被造反派揍了。”

  我们不以为意,那多半是闯关东的盲流,靠晒菜丝卖些钱活命,可能惹厂里的管理人员了,值得蒋姨大惊小怪,没话找话。

  “为啥?”母亲问。

  “人多嘴杂,说什么的没有啊。”尽管周围没有其他人,根本没有造反派能听到我们的谈话,蒋姨还是一缩脖子,停下脚步,刮下粘在鞋跟上的污泥,四下看看压低声音。“跟你们家于厂长有关,他为走资派翻案。”

  “他说什么?”

  “老头晒菜丝挣点儿钱,想巴结管理人员,请人家喝顿酒,没想到喝着喝着就多了。老头说你们糖厂的造反派打人太狠,那个从山东来的厂长就是给打死的。当时有个造反派没醉,反驳说是走资派自己上吊死的,罪有应得,死有余辜。老头拔开犟眼子,强调是你们没法儿向家属交待,弄根绳给挂上的,这种事难保就不发生!”

  “给我支烟,吕嫂。”母亲放下麻袋站住,脸色发白了。

  “后来越发不可收拾,两人说着说着动起手来。山东人都会两下子,那造反派哪是对手,几拳就被老头打跑了。老头也怪,他都回去喊人,怕事的早躲了,你倒占过便宜快跑呀,还在一个人喝酒。”

  “那不要吃亏吗!”吕大姨着急地说。

  “谁说不是,不到一袋烟工夫,就跑来一大帮造反派,举着镐把围住老头往死里打,看哪个敢为走资派翻案?打得惨哪,棍棒都打断了几根,直到打不动才住手,人浑身上下跟血葫芦似的。后来还给他剃个阴阳头,说谁要再做走资派的孝子贤孙,这就是榜样!”

  “这些畜生,伤天害理,会遭报应的!”

   母亲背起麻袋不再听下去,害冷一样微微发抖。她用尽力气抵挡什么似地走了几步,绕过一个小水洼,又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喘息,一只手捂着被风吹乱的头发,始终没有回头。我想这个老头是谁呢?敢公开跳出来说出母亲的心里话,替我的父亲鸣冤叫屈?况且母亲刚刚熬过“检举信”事件的追查,哪敢再惹麻烦?记不清厂革委会为什么后来放过母亲,再不提这档子事了。

  “老蒋家,我好像也听说过,”吕大姨停下脚步说,“想起来了,是不是后来,那老头被打得受不了,跳大江啦?”

  “大伙儿都这么传。”蒋姨的鼻涕又流出来,伸出两根手指擤着。“我家老蒋昨晚说,有一个打鱼人确实捞上个淹死鬼,唉,好好一个人,作孽呀!”

  “真的吗,蒋师傅?”吕大姨问。

  蒋叔叔埋头想着什么,没有吭声。

  “是的,吕大姨。”我身旁的柱子证实。

  我刚刚放松的身体又紧绷起来,站在那里一动不动。怨不得母亲如此愤怒,接着刚抽完的烟又点起一支烟,连嘴唇都白了,没想到这个屈死鬼跟我们家有联系。太阳沉向西边,下露水了,草上的露水好重,空气变得凝重起来,远处的树林上空闪耀着一抹夕照。极目远眺━━周围依然是皴裂的没完没了的盐碱地。我不能,也不想再告诉母亲那天傍晚的情景了。晚霞的颜色越来越浓,白色的尘土打着旋滚来,旷野上闪动着一条土路,小路上有深深的辙印。母亲终于站起身来,拢了一把被风吹乱的头发,吐掉嘴里的沙子,飞快地朝前走去。

  大地一片沉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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