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小凤就是日后的吕大姨。
其实,她真正喜欢的是吕大姨夫。
小凤进窑子卖笑实出于无奈,她有六个妹妹和一个弟弟,父亲又得了肺痨,养不活这么多张吃饭的嘴。眼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,再不想办法一家人都得饿死街头,总得活下去吧,父亲狠狠心,将大女儿卖到窑子换回笔活命钱。小凤一个人支撑起一大家人的生活,苦水只好往肚子里咽。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几年,小凤偷偷攒下了一笔钱,想把自己赎出妓院,跟吕大姨夫从良,女人的最终出路还是找个人家。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,老鸨子心黑,岂肯轻易放跑摇钱树。她精明狡猾,老练世故,设下陷阱让小凤挥霍,几年下来驴打滚利滚利,小凤旧债还没还完又欠一屁股新债。小凤傻眼了,托人捎信请来父亲帮忙。爹的手在头皮上挠了半天,愁眉苦脸说,你弟弟刚上学,家里哪来这笔钱,你再待两年,等弟弟念完书再赎你出去。小凤只得为弟弟牺牲自己,留在妓院里混日子。命运在阻挠两个情人之间的热恋,小凤与吕大姨夫却心心相印,她傍着他,他等着她,反使他们的爱更加热烈了。一来二去,老鸨子见小凤陷入情网没心思挣钱,一屁股坐在八仙椅上向吕大姨夫建议:
“既然小凤名花有主,我就成全你俩,把人赎出去吧。”
可是这不可能。
老鸨子出的价不啻天文数字,两人凑遍身上的钱,连亲戚朋友都借遍了也无法赎人。
“你直截了当点儿,拿不出钱就别怪我不讲究。你看小凤穿的戴的,吃的住的,谁给的,老娘我,没两把刷子,敢登这个门!”这时候的老鸨子换个人似的,双手抱住膝盖摇晃着,对两个情人说起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风凉话。“扳扳倒,尖尖腚,是啥人,就啥命。小凤你好好接客吧,别乱来,好姑娘,让这个穷小子搅了我们的生意,犯不上!”
吕大姨夫垂着两只胳膊,始终保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沉默,待在那里。
“哦,我怎么办啊!苦就让我一个人受吧,你走,你走。”小凤的声音突然颤抖沙哑起来,像在呜咽,“你也老大不小了,别自寻烦恼,忘了我吧。”
“咱别灰心,再想想办法。”吕大姨夫不服气地说,让老鸨子再给些时间。
“多长时间,总有个准话吧。”
老鸨子点起一支香烟,头歪向一边,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。
“一个月行吗?”
老鸨子摇头。
“半个月?”
老鸨子还是摇头。
“一个星期。”吕大姨夫咬咬牙,大喊一声。
老鸨子抱起胳膊,眼睛朝天望去,一只脚前后甩个不停。这样的故事她见得多了,根本不相信一个穷小子能短时间内凑齐一大笔钱。
“别说了,求你别说了。生来穷,终生穷,就这么回事!”小凤绝望了,满眼含泪,让吕大姨夫不要白忙活,不如找个好人家的姑娘过日子。因为那是希望,美好的想象,实际上不可能,自己就这个命得在妓院混一辈子。吕大姨夫往外走的时候,突然一只脚踏在门槛上停下,小声而清楚地说:“小凤,等着我,这辈子说啥也和你活在一起,死在一块儿!”一个星期后,吕大姨夫肩上背着鼓鼓的褡裢回到老鸨子面前,走路也挺直了腰杆。他二话不说把大洋倒出来,白花花的银元发出相互碰撞的响声,滚满一八仙桌……这事传得神乎其神。事后大家都说,老鸨子这辈子什么没经历过,早已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见怪不怪,当时还是双脚钉在地上,老半天没合上嘴巴。没说的,如约放人。吕大姨夫够仗义的,情急之下,他赶回老家变卖了父母留下的房子和地,真的用这笔钱赎出小凤。
那样的日子有过,可是过去了。
现在的吕大姨夫眉头皱着,一脸严肃,一年比一年不近人情,是家庭的暴君。他在厂里从不多说话,一回家就发无名火,吼叫起来异常可怕。常常一脚踢翻椅子,骂吕大姨是不下蛋的母鸡,老伴儿一还嘴便被打得鼻青脸肿。听人家背后议论说,生不出孩子的女人不算完整的女人,这对任何女人都是最痛的伤痕。我问母亲,吕大姨怎么没有孩子?母亲总这样回答,小孩子不要问大人的事情!吕大姨挨打之后,一个人跑到院子里饮泣,邻居问她脸上怎么了?她多半说自己不小心碰了一下。自从吕大姨夫动过大手术,浑身就没得劲的地方,已是秋风里的落叶,摇摇欲坠。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,鸟之将死,其鸣也哀。老头的坏脾气有所收敛,老伴儿的笑脸也多起来。老两口生活比周围孩子多的职工家庭富裕,吃的用的样样不落,夏天热,一般都买些水票去三楼单身宿舍的锅炉房打开水喝。吕大姨夫有病后不再去打开水,老伴儿不在家,他准一打开水就隔着院墙弯下腰,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,对着我小声央求:
“人老了,比不得年轻时候啊,小艾平,帮大姨夫打壶开水。”
我当然乐意效劳,多找些零活儿干便能多得些好吃的东西,小孩儿就认这么点儿眼前事。我不单打开水,连挑水的活儿也包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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