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糖厂俱乐部门前大喇叭又传来北京的消息,首都召开几万人群众大会,愤怒声讨陈再道的滔天罪行。
造反派把以陈再道为首的反党乱军分子押上历史的舞台,谴责他们是武汉反革命暴乱的罪魁祸首,刘、邓复辟资本主义的急先锋。一时间,“揪出军内一小撮走资派”的恶浪迅速波及全国各地。上行下效,齐齐哈尔各厂矿企业机关学校闻风而动,无端挑起人为的斗争,都在揪陈再道的代理人张再道、李再道……那时候人活得很可怕,走出家门就有危险。造反派到处冲杀,到处抓人,每日里火烧这个油烹那个,打上大红叉叉,让他们下到十八层地狱,永世不得翻身。连持不同观点的群众也要挖出来,揪着头发鼻孔朝天仰头亮相,把脑袋按得离地不到一尺高,挂上大牌子批斗、游街、痛打、逼疯。走资派更是惊涛骇浪中的小舟,时时刻刻都有颠覆的可能。
市里闹起来,糖厂的造反派也闻风而动。
一辆辆大卡车紧急出动,拉着整车人去市里声援其他造反组织的夺权行动,围在市武装部、公安局门前绝食示威,要用鲜血和生命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,捍卫毛泽东思想。满大街都是大字报和标语:“最坚决地跟着毛主席在大风大浪中奋勇前进”,“再论是反革命必须制裁”。高音喇叭从早到晚响个不停,只许无产阶级造反,不许牛鬼蛇神翻天。一连上演几天几夜“绝食”闹剧,一遍又一遍唱起:“抬头望见北斗星,心中想念毛泽东”,“革命方知担子重,造反更觉主席亲”……大辩论的人群遍布街头巷尾,轮番上阵,面红耳赤,舌枪唇剑。辩急眼的革命群众难免拳脚相向,厮搏成一团。形势极其复杂,事情的结果也不太清楚。听去市里看热闹的学生私下说,哪里是什么绝食,纯粹是哄孩子的骗人蠢话,你千万不要信以为真。所谓“群众是真正的英雄”,全是马列主义对别人,自由主义对自己,等揪过走资派,造反派该吃就吃该喝就喝,这是斗争的策略!
与往常一样,红小将们忙着在外面打派仗,对我们的管制松多了。久而久之,你会产生一种错觉,以为生活本来就是这样,接受麻木的现实,偏安一隅。而我们这些被打入另册的人,总是伴随着不幸、隐痛和疑虑,希望得到理解。鬼队积完炉灰肥,又回家属服务站的菜地劳动了。雨下了一夜又一夜,白天却是晴朗的,大地里的低洼处水流泛滥,人一脚下去一个坑。母亲在菜地里拔草时,顺手采些灰菜、荠菜、苋菜、马蛇菜、婆婆丁、苣荬菜扔在垄沟里,待下班前掐去根部拢成一堆抱回家喂猪。那口半大白猪正是能吃的时候,一顿喂满满一盆猪食还不够。人遇到运动心情不好,可以一顿两顿不吃饭,猪半顿饭不吃都受不了,它可不管主人心情好不好,有什么灾难,一日三餐一到时间绝对要吃东西。
我们下工归来,白猪早把前蹄扒在猪圈门上,高高站起来,脑袋探向主人,嘴里吐着白沫声嘶力竭地叫着,杀了它那样难受。母亲快步走向猪圈扔些野菜让猪垫垫肚子:
“好了好了,我知道你饿!”
白土地的人家都缺粮,哪有富余粮食喂猪,主要靠公家发的饲料本买配给的麸子、酒糟和豆腐渣,拌上野菜搅成猪饲料喂养。每到星期天,母亲都采回家大半麻袋野菜,倒进一个大盆里,挽起袖子洗干净,放在大锅里煮熟,再盛进门旁的一口缸里储存,起码准备一个星期的猪食才歇口气。秋天和冬天煮猪食还好,多烧火可以取暖,夏天就不行了,炕头烙得屁股疼。我把炕头睡,垫多厚的炕被也不管用,人没地方躲没地方藏的,总喊热。后来吕大姨夫帮我们在院子里垒个大锅台,夏天在外面煮猪食,这一举措,终于解决了我屁股热的问题。
今天下工晚了,姐姐出门买菜没在家。
母亲到家后洗洗手和脸,围上围裙,从大缸里捞出野菜喂猪,要我帮她拿点儿苞米面。小鸡叽叽喳喳围上来捡食撒落的猪食,有胆大的钻进猪圈探头探脑抢食槽里的猪食。白猪恼怒地一甩耳朵,小鸡们便张开翅膀跳到一边。母亲从我手里接过苞米面,薄薄的一层撒在槽子里,哄得猪又哼哼叽叽抢开槽。猪也知道挑好东西吃,肚子撑成个大皮球。我噘起嘴巴说:
“妈,你逗它,它不更馋了,以后总得给苞米面吃怎么办?”
母亲把空猪食盆放在地上,任小鸡们叨捡着盆里的残食,看我一脸孩子气,笑了:
“哪能,它还没长大。”
“都有我的虎子大了,还小?”
一想起虎子,我的心里就忽悠一下,它在老头鱼那儿可好?我忍不住央求母亲允许我去看看虎子。
“又想惹祸,听妈的话,别去。”母亲不想惹我伤心,淡淡说。
“这孩子,又想虎子了,真是条懂事的好狗!”
隔壁传来吕大姨的笑声,他们老两口也在猪圈前喂猪呢。
“孙老妹,才做饭,孩子饿坏了吧。”
吕大姨头发端端正正在脑后盘成一个髻,纹丝不乱,上身穿着件蓝布斜襟褂子,下身黑布裤子,样子比实际年龄小得多。她一水瓢一水瓢往槽子里倒着猪食,从来烟不离人。那烟卷不是在嘴角叼着,就是在手指间夹着,指尖都变成黄色的了。她为人非常心细,谁的事都爱操心,总是替别人着想,很少为自己打算。母亲常对我说,你吕大姨人好,喜欢家里有人常来常往,她总是急他人所急,喜他人所喜,不把自己累出个好歹还不高兴呢。你看他们家养的那两口隔年猪,有小毛驴大,就知道她多能干了!
两只胸口雪白的喜鹊喳喳叫着从院子上方飞过去。吕大姨夫抬眼望望,不紧不慢说:“看艾平的样子,不是吃什么,应该出去玩玩。”
母亲的眼圈红了。
“一出去就挨打,我能放心?”
“那也不能憋坏了孩子。”吕大姨又往猪食槽里添一瓢猪食,“再怎么说,他还是个小孩儿,真可怜人!”
“哎,刚才我见蒋师傅收拾旋网,要带大儿子去打鱼。”吕大姨夫说,“你让艾平跟他去嘛,那儿没什么人。”
“好是好,”母亲犹豫着说,“怕给人家添麻烦。”
“老婆子,”吕大姨夫挥了挥手,吩咐吕大姨,“快盛碗粥让艾平吃了,我送他去老蒋家。”
无论什么时候,只要俱乐部的大喇叭传来喧哗声,我的身子就哆嗦,头皮就发麻。尽管我走在上下工的路上,总是低头,含胸,迈小碎步,从来不敢直起腰板,还是没有安全感,见了什么人都害怕。常常无缘无故被人揪头发,弹脑瓜崩,吐唾沫,扇耳光。挨打受辱如同家常便饭,人总是嘴唇破裂,鼻青脸肿,大气都不敢出一声。后来我看见他们迎面走来,就赶紧往回跑,找个旮旯胡同暂时躲一下,直到人家走没影儿了,我再溜出来。不论走路也好,玩也好,总是孤零零一个人,我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,非常渴望改变一下环境,放松放松,从心里感激吕大姨夫的一番好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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