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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谅,但不能忘记(1-4卷连载 191)

时间:2021/4/28 作者: 于艾平 热度: 396466
  四

  日子开始好过一些,大部分学生都拉练走了。

  正值三伏酷暑,监管鬼队劳动的红卫兵站在树荫下都热得难受,丢下我们不管,去江边游泳凉快了。由于静悄悄的缘故,学校院子的木栅栏围墙显得更高了。

  我们又获得一阵子虚假的宁静。

  白菜地铲完了,鬼队开始积肥。积肥的说道挺多,连炉灰、垃圾、灰土都可以做肥料。母亲领来一辆铁架子手推车,拉起张铁筛子,率领老师们满大院胡同里四下转悠,寻找煤灰堆筛炉灰。几天不下雨,大部分炉灰都干透了,一铁锨扬在筛子上烟雾弥漫,几锨过后扔烟雾弹一样烟尘滚滚。我们戴着帽子,鼻子、脸颊、身上都挂满灰尘,变成“灰人”,连身前背后贴的“黑心”,都被遮得看不清楚了。我问为什么不洒点儿水再筛灰?母亲说,一洒水,灰土黏结在一块就筛不出灰末了。

  没人看押,老师们便让我躲在一边,少吃些灰尘。

  学校的鬼队一共由八人组成,除了刘小伙、侯字典、赵关键、陈斯基、马历史,还有数学老师董振清和教导主任马维池。据说还有一个女音乐老师,我一直没见到她。我们的正校长没自杀,应该有九个人。糖厂子弟学校一共二十几个教职员工,牛鬼蛇神差不多占了一半!赵关键是学校的副校长,个子又瘦又高,常年戴着一副金丝眼镜。他过去主抓教学,对淘气的学生不怒自威。红卫兵无不对他恨之入骨,被揪出来并不奇怪。尽管母亲是学校的党支部书记,可赵关键曾多次因我不遵守课堂纪律罚我到前面站着,进了鬼队我也对他心有余悸,敬而远之。马维池是个好好先生,行动慢条斯理,举止彬彬有礼,总是沉默寡言,不到非说话不可的时候很少开口,谁都可以对他发号施令。胖胖的董振清有个毛病,一紧张就掉裤子,必须赶紧用手提着裤腰。他的肚子太大,胖得没胯骨卡不住裤腰带,总是惹得学生们哈哈大笑。校革委会认为马维池和董振清认罪态度较好,经常抽他们去打扫校园,烧水热饭,除了早请示晚汇报外,基本上不在鬼队劳动改造。

  我颇感兴趣的是俄语老师陈斯基,鹰勾鼻子,一双老鼠眼转得极快。冬天常戴一只毛线的脖套,蓬松的卷发,肩膀一耸一耸的,俄语讲得和汉语一样流利。陈斯基是个留苏高材生,说起苏联一套一套的:什么十月革命“阿芙乐尔”号战舰打响第一炮,卫国战争攻克柏林,人造卫星上天,芭蕾舞“天鹅湖”……最后总归落在苏联姑娘身上:“漂亮呀,太漂亮了,可惜自己大学没读完!”一脸的意犹未尽,甚至于给人造成有几分滑稽可爱的印象。这不是没有缘由的,据说他留学期间搞了个苏联姑娘,才被遣送回国发配到齐齐哈尔糖厂子弟学校当俄语老师,这已是人人皆知的故事了。在我的印象里,即使在那么严酷的时代,陈斯基也有胆量说俏皮话,敢于活跃鬼队里沉闷的气氛。

  要说我最佩服鬼队里的谁?肯定是敦敦实实的历史老师马历史。他的头发像把刷子直竖在脑袋上,大嘴巴,没老师架子,我倒可能和他探讨一些事情。每每听陈斯基吹嘘自己的经历,马历史必定把脸转向一边,讥讽他“满脑子修正主义!”陈斯基并不在意,反倒有些得意洋洋。

  马历史是个钓鱼高手,胆子极大,很少和人搭伴蹲宿儿钓鱼。我问他一个人蹲宿儿不害怕吗?

  “怕啥?”他反问。

  “野外有狼。”

  “你点篝火么,狼见着火光就不敢靠近了。”

  “那不寂寞吗,有个伴儿说话也好呀。”

  “钓夜鱼就是要静,晚上鲶鱼溜边,人多一咋呼,大鱼就不靠边觅食了。”

  平常有红卫兵看押,老师们走街串巷地寻找灰堆,找到了就闷头干活儿,一般相互之间很少说话,谁干累就自动歇一会儿,其他人接上手轮换着干。这活儿太乏味,除了吃灰还是吃灰,免不了生出许多没必要的烦恼。没人时大家或许逗个闷子,一有人路过立刻鸦雀无声。有一个星期六,马历史一反惯例,邀请刘小伙、侯字典和陈斯基一起去蹲宿儿。四个人钓回来二十多斤鱼,在他家里聚了一次。陈斯基这个人不喝正好一喝就高,酒喝美时必定高歌一曲助兴,结果隔墙有耳透出风声……按理说星期天同事们聚聚,属人之常情,可在根本没有道理讲的年代,其结果可想而知。造反派硬说他们拉帮结伙搞“裴多菲俱乐部”,进行“反革命串联”,结果四个老师全被过了一遍堂,红卫兵把他们的屁股都打烂了,脊背上全是血印子,好长时间人只能趴着睡觉。

  “孙书记,我这个人是学历史的,白的永远不能说成黑的,该是什么,就是什么。说我成分不好,我承认,但我不是反革命,更谈不上什么反革命串联。”马历史忿忿地对母亲发起牢骚,两只眼睛布满血丝。“我不明白,我们钓鱼也犯罪了?也算反革命行动?”

  “这是运动,不理解也得理解。”母亲弯下腰,用铁锨往筛子上扬着炉灰劝道。

  “岂有此理,我咽不下这口气!”

  “小声点儿,叫人听到了,又是一条罪状。”

  “这叫动辄得咎,孙书记说得对。”侯字典撮起一锨筛好的灰土,倒在铁架子车厢里,文皱皱帮腔,“忍着没错,少挨几巴掌吧。”

  “就因为吃顿鱼,”刘小伙抽着烟,看上去要把烟卷吃了,苦笑着插嘴,“我的腿都快被打断了,将来变成‘瘸老九’,太不合算!”

  “好啦,好啦。”赵关键平静地说。

  刘小伙不再吱声。

  “脑袋掉了,碗口大的疤,大不了一死。”马历史摔掉铁锨,大嘴巴一咧怒不可遏。

  “谁都不想和你吵架,你厉害啥?”陈斯基嘻嘻哈哈缓和道,“我看你这人是《三国演义》里的魏延,脑后有‘反骨’!”

  马历史很不高兴人家用这种语气说话,使他无法表达自己的恼怒,从和平状态转入战争状态。似乎每当他缓和下来,是有意的,又开始说起激怒自己的事情。

  “谁厉害了,这是你们自找不痛快。”他的话一句比一句来得尖锐和愤怒,“什么文化大革命,艾平怎么啦,就被打成反革命?我们也倒罢了,是大人,有工资。他还是个小孩子,会有什么过错,凭什么挨整?简直是千古奇闻。这一点,我过去想不通,现在还是想不通。忍,忍,这就是忍的结果。要不是有老婆孩子,早就跟他们拼啦!”

  说罢,他仰天长叹。

  “马老师,你说出这样的话,不觉得害臊!”母亲像被人猛击一掌,摇晃了一下,用铁锨支撑住身子。“我还是大姐,就不许你说死,也不许你拼命,连想也不要想。”她侧过身去,竭力平缓地继续说。“你记得我讲过的话吧,你们还年轻,千万不要意气用事!”

  周围静得叫人害怕。

  我怔怔地看着老师们,不理解,也说不出一句话,人都会委屈,总不能被折磨得连感觉都没有了吧。我觉得马历史说得没错,造反派正是他说的那种人,我们不断地忍、忍、忍,他们越容易出气脾气就越大,动辄为一点儿小事怒火万丈,越找不出理由仇恨就越发强烈。我们之所以成为他们不共戴天的敌人,其实完全是出于他们自己的好恶,因为他们从来就相信,凡是牛鬼蛇神肯定犯过什么罪行,或者隐瞒了什么,根本用不着找借口粉饰其所作所为。这是我内心里最真实的想法。

  “你这么下去要出事的,早晚要出大事,这种情绪非把一个人毁掉不可。”母亲举起铁锨扒拉着炉渣,态度安详,却很威严。“人心隔肚皮,你知道人家心里怎么想的?那时你不单害了你自己,也害了老婆孩子!”

  马历史不出声了,大口地喘着粗气。

  “你看看你,净胡说八道,没事找事。”赵关键考虑问题周密严谨,把一切都说得简明扼要。他指责过马历史,转向母亲道。“马老师就这么个德性,容易激动,不撞南墙不回头,别跟他一般见识!”

  “我说的都是真话,也不是对你。”马历史咽了一口唾沫,郁闷地嘟囔,“这话权当我没说,行不,孙书记?”

  “马老师,是真话,我也不许你再说。”母亲轻轻地、艰难地说,“也别叫我书记,我早被免职了,现在是鬼队长,叫老孙!”

  生活中有那么一种人,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失去自制力,不以怨报怨,始终冷静而矜持。即使他被打倒斗臭饱受侮辱欺凌没有职务了,生活里充满恐惧,一次又一次的被中伤,被欺骗,被出卖,备受折磨和迫害,不知为什么也总是中心人物?我看母亲就是这样的人,造反派对她直呼其名孙志刚来孙志刚去,可是在鬼队里老师们仍旧称她老孙、孙姐或孙书记,称呼虽然不同,所包含的敬意却是相同相等的。无论在什么地方,不管干什么,只消母亲轻轻吩咐一声,谁都服从。一般大伙儿出了什么事,受了什么委屈,都爱找母亲倾诉,和她商量,好像她还是学校的党支部书记。“是的,需要想一想。”母亲总这样给大家鼓劲,“同志们,我们必须挣扎着活下去,活下去就是一种胜利,一种抗议!”

  我觉得非常奇怪,而且百思不得其解,一个一阵大风都快刮倒的女人,自顾不暇,又哪儿来的精力和意志帮助别人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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