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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谅,但不能忘记(1-4卷连载 190)

时间:2021/4/27 作者: 于艾平 热度: 410460
  三

  糖厂铁道专用线的西南角,有一个江岸造纸厂的原料储存场,里面堆满大垛大垛的稻草,每天都有火车进进出出,将满车皮的稻草运进来或运出去。场边有一溜儿柳树毛子,我去那儿打过树溜子,常常好奇地盯着那些稻草垛,想象着它们怎样化成纸浆,变成白白光光的纸张。我没进过江岸造纸厂,却知道蔡伦造纸的故事,那是古代的四大发明之一,中华民族历史的辉煌。在我的印象里,造纸还停留在课本里讲的原始工序,工人们先在小作坊里点起一口大锅,将稻草熬成浆,放在大缸里沉淀几天,将白色的纸浆涂在木板上晒干,我就有写作业的本子了。可那么多孩子需要作业簿,造纸厂该有多少口大锅和大缸呀?

  一天晚上,我去上厕所,黑漆漆的夜,星星在天空闪着暗淡的光。刚走出院门,就听到街道上有人声嘶力竭喊叫:

  “不好了,着火啦,大家快救火啊!”

  东边的夜空明亮起来,越来越亮,变成一溜漆黑的烟带横陈天际。烟带里冒出一团团红色火焰,火光扩大起来,将天上的星星淹没了。各家的人都跑出来,睡眼惺忪的大人小孩儿手里,拿着各种盛水的家伙,乱作一团,大骂着问:

  “他妈的,到底在哪儿?”

  “江岸造纸厂的原料储存场!”

  “在铁道专用线那边。”

  我顾不得上厕所,端着半脸盆水跟着大伙儿跑出家属区,跑过菜地,一直向东爬上铁道专用线。路基下就是围着铁丝网的草库,脸上感到隐隐的热气流,水洒的快没多少了。大部分救火的人都没有救火常识,还是在距离火场很远的地方,隔着一道铁丝网就把端来的水胡乱泼掉,旋即退下。我是一个倔犟的孩子,但不是勇敢的孩子,不再往前跑了,混在救火的人群中间,抬起一只胳膊肘挡住脸颊望去。那是一座座连绵的火山,噼噼啪啪爆出响声,挟着滚滚的浓烟向天空蹿去。熊熊大火在天穹描出轮廓,把方圆十几里都映红了。人们惊慌地奔来奔去,周围跟白天一样清晰可见。

  “水──水──”

  “快打电话,报警!”混乱中,我看见厂党委书记冯叔叔在大声命令。

  “给谁?”一个人糊糊涂涂问。

  “消防队。”

  “办公室锁着……”

  “砸开,救火要紧,快去。”

  关键时刻,冯叔叔仿佛不是糖厂的头号走资派,而又成为指挥千军万马的一把手。哪里需要,哪里就会出现他的身影。他被大火照得亮堂堂的,比别人高出许多,随手抓住这个人肩膀,又一把拽住那个人胳膊,推着他们不许乱跑,乱泼水,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:

  “同志们,我们要组织起来,有秩序地救火!”

  所有人都听从冯叔叔指挥,我觉得他非常了不起,一支救火队伍迅速组成,一度的混乱变得有序。有人找来铁锹三下两下砍断围着草库的铁丝网,扫除了救火的障碍。不管大人小孩儿都从距离火场最近的三楼单身宿舍,从流送沟的水龙头里打来水,用盆,用桶穿梭般救火。厂里的鬼队跑来了,学校的鬼队也到齐了,他们全冲在救火第一线,维护着混乱的场面。我的神经又一阵紧张,不知自己应该站在群众一面,还是站在牛鬼蛇神队伍里?于是返回三楼单身宿舍取水,发现厂革委会头头斜眼和校革委会主任白脸狼急匆匆赶来,他们并没有拿救火家什,而是举着《毛主席语录》,站在阳台上向取水的群众喊话。

  “革命造反派战友们,红卫兵小将们。”斜眼一只眼睛看这儿,另一只眼睛看那儿道。“你们不要受走资派迷惑,听厂内头号的走资派调遣,站错了队。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,这是两个阵营的斗争,两种路线的斗争,千万不要放松阶级斗争这根弦!”

  “他妈的,”有人愤怒地说,“都火烧眉毛了,还有时间扯别的!”

  “我们已经给消防队打过电话,大家要听厂革委会指挥,严防阶级敌人钻空子,把他们清理出去。”

  远处响起刺耳的警笛声,由远而近。

  “革命造反派战友们,亲人消防队来了,”白脸狼跟着斜眼跳下台阶大呼,“跟我冲啊!”

  一辆辆消防车呼啸着停在火场周围,车上跳下训练有素的战士,迅速拉开消防带打开水龙头,一道道水龙射向熊熊大火。可是着火的面积太大,他们只能压住一部分火头,却无法制止混乱的场面。救火场面形成鲜明对照,几十个牛鬼蛇神组成的队伍从流送沟延伸到火场,井然有序地排成一条线,一个接一个传递手里的盛水家什。母亲和学校鬼队排在中间,冯叔叔排在最前面迎着大火泼水。他们大部分都是军人出身,经过战火硝烟考验,组织性纪律性强,像打仗一样服从命令听指挥。而我们这边的人却乱成一锅粥,眼看着有人受斜眼煽动,举着铁锨和扫帚向大火冲去。

  “忠不忠,看行动!”

  “为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,头可断,血可流!”

  慌乱中,我发现前面有人晕倒,放下脸盆扶起他,是王官迷。因为他天生嘴巴歪,一张口就歪得更厉害了,所以他平常很少笑,即使非笑不可也是抿着嘴笑,叫人老远就能认出来。我问他怎么啦?他抱住脑袋抖成一团,挽着袖子,红卫兵袖章松松地套在胳膊上,怎么也不肯起来。我摇晃他的胳膊,又问了一遍。王官迷爬起来,步步向后退去,连盆子都不要了。“别跑,胆小鬼,救火!”原来这家伙是吓破了胆,宁可蒙受临阵逃脱的耻辱,关键时刻要逃跑!我怒火中烧,一个箭步追上去拽住他,后面的人赶上来,王官迷一头倒在地上大哭起来。他的哭声又尖又细,像受了天大委曲,真正理解人是很困难的,我也被弄糊涂了,怎么也无法相信这哭声是从一个最最革命的红卫兵嘴里冒出来的,身边立即招来许多人围观,有的同学扶起王官迷要向后退。

  “站住,你们把他放下,他装的,是逃兵!”我大声说,“别让他就这么溜掉。”

  王官迷似乎清醒过来,站起来指着我倒打一耙:

  “是他推的。”

  “不,你自己趴下的。”

  “同学们,放下我。”王官迷甩开扶他的人,摆动着手。“轻伤不下火线,我要用实际行动反击敌人,人定胜天,把国家的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……救火呀!”

  他的样子让我越来越讨厌,我说:

  “同学们,相信我,我说的是真话。”

  “胡说,他明明被烟熏晕了,是救火的英雄,我们应该向他致以革命的敬礼。”这时候白脸狼分开人群挤进来,不由分说打断我。“千头万绪,抓阶级斗争是主要任务。不许你诬蔑红卫兵!我问你,于艾平,你来干什么?谁让你来的?”

  “我自己来的……我来、我来救火。”我捡起脸盆双手抱住,结结巴巴分辩,以为这个脸盆足以证明我来干什么。但大家都在交谈看法,没有人理睬我的辩驳。

  “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:‘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?’我本来就该想到,你混水摸鱼,挑动群众斗群众,进行阶级报复,我们要透过现象看本质,是这样吧?”白脸狼一把揪起我的胳膊,声色俱厉,“谁是我们的敌人,谁是我们的朋友,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。亲不亲,阶级分。于艾平,你是什么人自己不知道━━现行反革命分子。学校革委会命令你,老老实实等候审查!”

  我忽然觉得烈火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人。所有的同学都举起拳头,把愤怒倾泻在我身上,仿佛这场大火是我放的。我站在他们中间,每一声辩解都淹没在他们的声讨之中,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,眼里的泪花说什么也忍不住,就是忍不住,不停顺着脸颊往下流。长时间的批斗,使我几乎真相信自己有罪了,本想找个机会表现自己,让他们看看我的心是红还是黑的。没想到王官迷如此卑鄙,为掩饰自己反咬一口。看来我无论怎样努力也摆脱不了政治压迫,只能在沉默中吞咽难堪的凌辱。我低下头去,僵在那里等候发落,人,死却了一般。这工夫有人没冲到大火前,就被浓烟和热浪熏倒,害得消防战士放下水枪,冒着危险把晕倒的人救回来。消防队长火了,大骂这些人不能救火反而添乱,他问斜眼为什么不像那边的人有秩序地救火?

  “我们打的是一场人民战争,泰山压顶不弯腰。”斜眼回答说,“他们是牛鬼蛇神,同志,你要站稳无产阶级革命立场啊!”

  “放屁,你这是拿人命开玩笑。”消防队长暴跳如雷,用冒火的眼睛瞪着他吼叫,“我命令你撤回你们的人,出了人命你负责!”

  斜眼被镇住了,他的脸色非常难看,但不敢惹带领章帽徽的解放军,只得服从消防队长的命令撤回群众。同时他也不想让鬼队出风头,造反派却在一旁看热闹,命令厂里和学校的鬼队全滚回家去。

  “不救火了?”冯叔叔的脸上挂着草灰,犹豫着问。

  “对,不许你们在这搞破坏。”

  “水火无情呀!”

  “说的好听,你们煽阴风,放邪火,妄图夺取无产阶级领导权,狼子野心何其毒也,咱们回去再算账!”

  “你……都什么时候,还有这种想法。”冯叔叔气得直跺脚。

  鬼队就地解散了,灰溜溜地离开火场。好在救火的工作进入尾声,母亲来找我了,她穿过人群一把拉起我:“艾平,咱们回家。”随着母亲的呼唤,我的脑袋里裂开一道缝隙,透进一缕火焰和光明,人,又活了过来。

  之后的一段日子,倒霉的是牛鬼蛇神,我们全被怀疑成纵火犯过一遍筛子。事后很久才传出消息,查来查去,很可能是草库内电线老化短路造成的火灾,才把我们解脱出来!糖厂子弟学校的造反派借机做足文章,将这场大火演变成一出荒唐的闹剧,大肆宣扬资产阶级才算经济账,无产阶级只算政治账。这场大火着得好,好得很,虽损失几十垛稻草,却把于艾平这样的反革命分子烧出原形。王官迷摇身一变成为救火英雄,学习的榜样,迅速蹿红,提拔成学校红卫兵总部委员。作为反面教材,我家的院墙和仓房都贴满了大字报,字里行间充满污言秽语,还散发着一股墨汁的臭味。按照白脸狼的命令,我们得自己看管批判自己的大字报,不许损坏。因为,这是糖厂子弟学校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来的又一胜利成果!

  人啊,为什么会如此可怕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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