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邻居家的公鸡打头遍鸣,我就一骨碌爬起来,怀揣两个大饼子,钻过家属区大院的铁丝网匆匆上路了。
我没敢走朝鲜屯的土路,而是踩着田埂斜插向第二道防洪大坝,大步趟倒草丛,急切地想见到老头鱼、黑子和虎子。两个多月过去,不知他们都活得好么?
大粒亮晶晶的露水落下来,打湿我的裤腿、鞋子。一畦畦油菜、萝卜开着小花,一片雪白,一片淡紫,清香扑鼻。走上大坝则是另一番景色,一望无际的稻田,一穗穗饱满的稻子,经晨风一吹,都在欢迎我似地点头。而那稻浪翻滚的尽头有一条玉带蜿蜒流去,无限地向远处延伸,一直伸向明亮的蓝天,那是我朝思暮想的嫩江。路过朝鲜屯水泵站,江边有三三两两的钓鱼人蹲宿儿,小路上杂草丛生,积满落叶。越接近熟悉的柳丛,我的脚步越不由自主变快,我在自觉不自觉地寻求,寻求着一种真情的护佑,是怎样的激动啊!一想到和打草人在一起的日子,我就忍不住湿润了眼睛,再不用装老实约束自己,又可以像出笼的鸟儿撒欢了。我越往前走,这种感觉越强烈,甚至考虑自己已经逃了出来,是不是留在老头鱼的编筐营地生活不回去了?
可是我大失所望。
当我钻过柳丛来到编筐营地,到处张望的时候,像被兜头泼了一桶凉水。阳光从树叶中照射下来,空空荡荡的营地阒无一人,地上长满了蒿草,满眼晃晃悠悠的斑点。工棚已经拆掉,只留下两个黑洞洞的灶坑,还有几个破土篮子筐底隐露于荒草之间。我记起老头鱼说过,每到打羊草的季节,他们都将移师到嫩江对岸打草,而我对这里的变化一无所知。“说什么也要过江去找找,哪怕看他们一眼也好。”我对自己说,踢着破筐底,决定了,扒下衣服鞋子挽成一团系在脑袋上,准备顶着它游过江去。江面风平浪静,细波粼粼。江水很凉,我走下江去,往身上泼了些水适应水温,斜顶江溜朝对岸大约游一个多小时,没费多少力气就游上对岸,有如痛痛快快洗个澡。
爬上岸我犯起寻思,天连着草,草连着天,上哪儿寻找老头鱼他们呢?
太阳升起很高了,一望无际的荒野庄严地沉默着,西边有一缕青烟路标一样竖在草地上,还有一个马架子。那一定是打草人栖身的地方,可以打听打听嘛。我趟着草丛一直向西走去,随着地势加高,风明显增大,这里找不到路,连人走过的痕迹都没有。走过一阵子,地势重又低下去,芦苇、蒲草密密麻麻,经常能看到大片的马蹄花,有时遇到一片小小的沼泽,水面漂着睡莲掌状的叶子,周围布满一个挨着一个的塔头墩。人一脚踏上去忽忽悠悠一阵颤动,随时都有没顶的危险。几只苍灰色的草鹭,胸脯雪白,单脚独立在水里捕鱼,见到人就急速地迈动着两条长腿,一路奔跑着飞去了。我绕过沼泽,走过连绵的草地,草地后面是一片低矮的小树林。足足两个小时,我才赶到那座用柳条搭起的马架子旁。那是一对开荒的“盲流”,种了几十亩土豆和苞米,土豆地一片小白花,苞米地一片红缨穗。
开荒人发现一个光着膀子的孩子走来,十分惊奇。
我向他们讨口水喝,打听起老头鱼的下落。
男当家是个晒得像黑木炭的中年汉子,正蹲在马架子前,往烟袋锅塞着蛤蟆头旱烟。听我描述过老头鱼一伙人后,从嘴里抽出烟嘴,又插进去用力吸几口,吐出一口浓烟。说这个季节打草人遍地都是,打完这片草地做个标记就走,又忙着去打另一片地,等羊草晾干才再回来运走。我进一步问到哪里才可能找到他们?他把烟斗攥在手里用拇指按按烟锅,劝我别再瞎找。这一带草被打得差不多了,打草人大都集中在二道江那边,要找也得知道准信,除了江汊子还是江汊子,谁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,谁又能说的准呢?再说天气要变,八成要起大风,荒甸子里有吃红肉拉白屎的张三(东北人称狼叫张三),碰着可不是闹着玩的!
看情况这一趟是白跑了,我没找到老头鱼,连他们的消息都没打听到,非常失望。但是起风了,大片大片的苞米叶晃动起来,红穗朝一边歪去。太阳变得迷蒙起来,淡红的轮盘周围有一个大大的白圈,放出暗淡的光芒。我知道那是风圈,得往回赶了。我谢过开荒人,急忙沿着他指的一条小路往回赶去,很快发觉越走风声越大,到处都是风,泡子里的菱角秧被吹得朝一个方向漂,地上掀起一片烟尘、树叶和草棍,野花和草丛都在舞蹈。我一身臭汗跑到江边,来时那么温柔的嫩江现在却开锅一样翻滚,尖声呼啸的波涛扑向江崖,卷落土方,挟持泥沙滚滚而下,搅得岸边江水浑浑浊浊。我必须游过去,一则晚上荒野上有狼,几个月前和狼那场遭遇至今心有余悸;二则天色已晚,我怕母亲不放心,搞不好会跑到江边来找人。
夕阳西下,我来到糖厂的水泵站对面准备下水,这里水虽深,可以少游一段距离。糖厂生产期需要抽大量的江水洗涮甜菜,冬天为防止水流结冰,水泵站专门用一溜儿木桩架成栈桥,探进江面一百多米取水,栈桥尽头是一间安有抽水机的小木房。
眼看着天黑下去,我不敢丝毫耽误,忙把衣服鞋子绑在头顶,扑进大浪里。眼前黄澄澄一片,浪涛汹涌澎湃,水溜一直推着我向前,一忽儿被浪头推上高峰,一忽儿滑下长长的深谷,人草棍似地漂来荡去。我往外吐着水换气,闭上眼睛向前划动双臂,游过一个个浪头。头顶的衣服变成“秤砣”,压得身体直往下坠。我约摸快游到对岸了,睁开眼睛一看,天啊,怎么才刚游过江心呢?人顿觉没有劲游下去了!但我已下水,退路是没有的,否则就会被淹死。风越来越大,浑浊的江水翻着泡沫,嫩江变得黑浑可怖。浪头一个接着一个,一个压着一个,连续不断,滚滚而来,一个大浪打来,身子一歪灌进几口浑浊的江水。我踩住水,忍痛解下头顶的衣服扔掉减轻重负再次侧泳前进。前面已有水泵站的灯光,这一段水底拔凉拔凉的,凉得我小腿肚子抽起筋来,一阵剧痛袭来,身子跟着往下沉去。
我屏住呼吸,抱起小腿肚子搓捋扯动,治愈抽筋之后,又浮出水面向灯光游去,模模糊糊地看到风浪中屹立的一排排木桩。
汛期水大,湍急的江溜碰到阻力,在木桩下形成一个个漩涡,汹涌的浪峰击打栈桥反弹回来,一股股水柱飞溅四射,此起彼伏,一浪高过一浪。一股巨大的吸力将我再一次吸进水中,我顶住激流划动四肢向上冲去,努力稳住阵脚,与水的力量抗衡,脑袋露一下沉下去,一团团旋转的漩涡在我前面,吸引着我,怎么也冲不出去。这样持续了几十秒钟,只能顺着水流漂浮翻滚,还是浮不起来,我没有力气,快憋爆炸了,一个念头在脑海闪过:“完了,要淹死了!”耳朵里尖利地鸣叫着,接连又呛了几口浑浊的江水,鼻子里火辣辣的,但我还没被江水灌蒙,拼命垂死挣扎,强烈的求生欲又支撑着人往前漂了一段。奇迹发生了,一只脚突然碰到一根绳子,我稳住身子,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,拉着它顺势逃出漩涡,发现自己拽住的是一根小指头粗的鱼绳,那是水泵站工人放的揽钩,晚上钓鲶鱼用的。我觉得整个的身体都在往上浮升,用尽力气向上划去,双手和脑袋猛地冒出水面,抓住一根木桩大口地吞咽空气。
风怒吼,浪咆哮,一缕惨淡的月光透过云层,照亮周围沸沸扬扬的白浪。我肚子里灌进许多江水,好悬没憋死,手脚累得不能动弹,身子软绵绵地漂在水面,不断被波浪抛来抛去,才感到一阵后怕。这样的生死搏斗只有我自己知道,一个水性好的大人能活着回来就算幸运了,何况一个小孩子。如果我没无意间碰到那根钓鱼绳,肯定早成淹死鬼了!
我惊魂未定地爬上栈桥,庆幸自己终于从死亡的边缘上活着回来,一头躺在桥面上喘息不已,让肺叶尽情地扩张。过了好长时间,心脏还在剧烈跳动,耳朵还在翁嗡作响。
人一出水面就感到冷,冷得打起哆嗦。我躺不住了,好在天黑路上没人,谁也看不见我的狼狈相。我浑身冻得发青,双手捂着小鸡鸡,一丝不挂地往家里赶去,一边跑一边安慰自己,我又捡了一条性命,丢了衣服也合算!
一走进家院门,正赶上母亲晾了许多衣服,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没有。我害怕母亲责备,匆忙找到裤衩背心穿上,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,再找鞋子穿已来不及了。母亲从屋里迎出来,不停地数落我这么晚了才回家,她不让我开口分辩,根本就没注意儿子光着脚丫子呢。我任母亲唠叨,端起她温了又温的晚饭,大口吃下去一声不吭。人还在大风大浪中游泳似的,脚底下忽忽悠悠游过一浪又一浪,一点儿都不踏实。我没敢对母亲透露这次嫩江历险,怕她不允许我再去江边玩。可对那些善良的打草人,我何尝一日忘怀,一有机会还要去寻找他们。尽管少年时代的一次次历险几乎把我吓坏了,就是那一次次大风大浪中的锻炼,我才敢说,过去在电影里见过的场面,而今我几乎全都亲身体验到了,并且为此感到自豪━━在以后的人生中,我相信自己有勇气,也有能力从容面对所有的苦难和考验了!
后来的经历也确实如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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