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星期过去,我初步掌握了铲地的技术。
为防止中暑,母亲买了顶草帽,戴在我脑袋上遮住“鬼头”。铲地的进度也由她掌握,不时让我喝水,喘口气。能和母亲一起干活儿,我已经很知足很踏实很幸福了,每每一见那些打手,回忆起被关进特殊监狱的那些日日夜夜,我就犹如惊弓之鸟,心惊胆战,一刻不想离开母亲,愿意和大家在一起。要说我盼什么,就盼着下雨,一下大雨鬼队就不用出工了。当然,雨下得太大也不行,我们怕水大淹死菜苗,得冒雨出门排水。碰到一连几天骄阳似火更不好受,你铲一天地,脱下衣服拧一把都拧出水来。汗水洇透的衣服总湿漉漉的,上面泛着一片白色,穿在身上硬邦邦像披盔甲。若监管的红卫兵不在,母亲便分配我干些轻活儿,守在菜地里改水道。我顺着水渠看哪一垄浇透了,用铁锹堵死上一个缺口,挖开下一个通道,老长时间才能浇好一垄地。休息的时候,我跟母亲讲了那次上刑场陪绑,黑眼镜的死和大分头他们的英勇无畏。
“太过分了,他们还是孩子。”母亲听罢面色沉重,眼含泪水,使尽全身的力量才镇定下来。“家里知道,怎么活!”
“妈,我们为什么活得这么窝囊,打死也不敢反抗,讲真话?”
“不到时候。”
“电影上不是一贯教育我们,革命者宁肯站着死,不能跪着生么。我打心眼里佩服黑眼镜,他就是一个为坚持真理,不怕抛头颅洒鲜血的英雄!”
都是电影在作怪,孩子怎么也摆脱不了电影的影响。
“这是两码事。”
我们的谈话使人压抑,为什么两码事?母亲没说明,也无法说明,只是一味地重复,温和的语气中带几分悲凄:“不,不能……不,孩子,病从口入,祸从口出。”
“总得讲道理呀,妈妈?”
“哦,我得和你认真谈谈了,上政治课时,老师讲过《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》么?”
“讲过,这跟我们有啥关系?”
“幼稚,幼稚。学习毛主席著作,要弄懂内容,无论发生什么都必须学会冷静思考。”她停了一下,注视我片刻,接下去说。“在那次考察中,为什么土豪劣绅都说农民运动糟得很,毛主席却说好得很。并得出结论:当群众没发动起来时,你盲动就会犯‘左’的错误,当群众发动起来,你不动就会犯‘右’的错误。”
我本来就是个幼稚的小孩儿,只有十四岁,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,不是什么都清楚的。按理说一个人勇于坚持真理,不管什么时候,什么场合都正确,这和“左右”有什么关系?和几十年前那场湖南农民运动有什么联系?母亲见没有说服我,生怕我牛脾气一上来,真和黑眼镜那样干。晚上,她又拿出“毛选”第一卷,把我拉到炕沿上坐下,自己也坐在我的身边,仔细讲解起文章内容:“把土豪劣绅戴上一顶纸扎的高帽子,在那帽子上面写上土豪某某或劣绅某某字样。用绳子牵着,前后簇拥着一大群人。也有敲打铜锣,高举旗帜,引人注目的……”母亲很想知道我是否领会她的意思,希望从我嘴里得到明确答复,问:
“你明白吗?”
我还是不明白。
我站起来,拖过一个凳子在写字台另一端坐下,靠着窗户,尽量离她远些。我想不通,觉得怎么都不可理解,实际上对她讲的内容一点儿兴趣都没有。为什么有这样的事情,像当年斗争土豪劣神一样斗争共产党的干部,还“好得很”?照我的看法不是“好得很”,而是糟得很!
“孩子,这就是运动,和今天一样。”
“怎么会一样,”我说,“我不是土豪劣绅,凭什么揪我,游我的街?毛主席也没让造反派打孩子吧!”
“你要明白什么是运动,”她滔滔不绝灌输道,说起话来像在做报告。“共产党的每一次运动都将成为时代转换的标志,意味一个旧时代的结束,也意味一个新时代的开始。经验证明,他们搞错了,我们也不能顶风上。”
我望着母亲,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。我现在不明白,将来也不会明白,还是那句话:“我不服!”
“艾平,有些事你不懂,这不是你的过错,你得改改自己的倔劲,不能由着性子来,我们要忍耐。”她叹口气,合上书,一只手搭在椅背上。“说一千道一万,你年纪还小,走极端总不是好事,妈就想证明一句话:‘不听老人言,吃亏在眼前!’”
“我们要忍耐,我们要忍耐。”这几乎成为母亲的座右铭,让我能背下来,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。“爸爸不是说过,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。我改不了怎么办?”
每一次提到死去的父亲,勾起伤心的回忆,母亲的脸就立刻沉下来,不禁悲从中来。父亲已离开我们一年多了,“爸爸”这两个字让我越来越陌生,特别是当母亲面我最怕人家提父亲,触犯她的禁忌,也从未仔细想过在这个世界上我为什么会突然没有了父亲?
“你这话当真,想法太危险了,我不知道你这种想法从哪儿来的,为什么不找找自己身上的毛病?你一贯好冲动,狂妄自大,你想过没有,姐姐妹妹怎么从不给我惹麻烦。”母亲的肩头倚在火墙上,带着责备和困惑的神情摇摇头,站了两分钟她又坐下了,明显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绪,声音平静地说。“这话我说过多少遍了,有些话只能烂在肚子里,要不就没命啦!”
风吹开窗户,翻动写字台上的书页。我有逆反心理,最受不了母亲做报告,也不想动这份脑筋,感到与母亲越来越隔阂,越来越疏远。事实上,他们这代人有一个显著的共同特点,就是爱盲从,让你在巨大的残忍面前变得无动于衷。可悲我还是个孩子,就饱尝了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,必须步步留心,时时在意,从不敢轻易多说一句话。只有夜晚躺在炕上才感到这一天安全了。后来的日子,母亲又和我多次进行过这样的谈话,比第一次更加严厉,可是并没有什么结果,不过是把已经讲过的话题又重复一遍,每次我都差不多要睡着了。母亲你就别帮我学《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》了,你连我平常怎么想都不知道,自己都说不服自己,怎么能叫我心服口服?一个人为信仰去承受常人无法忍耐的痛苦,或许值得,一个黄嘴丫儿还没褪的小毛孩子根本不懂政治,就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,到底为什么?
“妈,我要去江边一趟。”我两手支着炕沿,岔开话题。
我知道我想干什么,总是按耐不住暗中的希望,想到老头鱼的编筐营地去看看。特别最近一段时间,我的苦闷淤积在心,真希望到另一个天地里喘口气。一想到这些,我的心里就一阵激动,我又可以回到那些善良的人们中间了。那是一些多么愉快的日子啊,我对那个地方的每一样东西,每一个人都怀有日益加深的感情。在那里,我可以过另一种生活,获得一个人应有的自由、平等和尊重。一切使人压抑的痛苦和屈辱,都可以忘得干干净净,想去哪里去哪里,想做什么做什么。当身边世界都搅得天翻地覆的时候,那里却一片安静,让人留下长久不忘的感激,仿佛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。
“去干啥?”母亲诧异地问。
“看看老头鱼和我的虎子啊。”我答。
“他们不许你离开糖厂院内。”
“让我想想,怎么办。”
“你在听吗?”
“哦。”
“还去吗?”
“我星期天起早走,没人发觉。”
母亲瞪大眼睛看着我的眼睛,眉头皱了又皱,眼神更加忧郁。她知道儿子的个性,翕动了一下嘴唇,没法儿再谈下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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