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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谅,但不能忘记(1-4卷连载 185)

时间:2021/4/26 作者: 于艾平 热度: 416539
  二

  我不能在家里猫着了,造反派通知我和鬼队一起上班。

  每天早晨,我必须拎着牌子和母亲一起去俱乐部大门口早请示,迎着上班、上学的人们在家属区游一圈街,然后到家属服务站的菜地劳动改造。

  第一次和鬼队早请示,我特别忐忑不安。

  厂里和学校的牛鬼蛇神,滚雪球一样愈滚愈大,合在一起有五六十人。厂里的鬼队由党委书记冯叔叔带头,按职位大小列队,学校的鬼队由母亲带头,女的仅母亲一人。大家集中在一起,面对俱乐部墙上巨幅的毛主席像,向他老人家低头请罪。大人们都同情我们母子的境遇,为我这么小就落难而难过。我没有职位,又是学生,一时不知该排在哪里?冯叔叔摸摸我的头,叹口气:

  “小艾平,排在最后吧,大人怎么说,你就怎么说。”

  通常大伙儿先集体站在俱乐部门前,怀着“无限热爱、无限信仰、无限崇拜、无限忠诚”的心情,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,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。然后低头哈腰自报家门,自己糟践自己,不惜扭曲自己的人格,说一遍如何努力改造,脱胎换骨,重新做人的套话。等顶礼膜拜仪式完毕,再排起一溜儿长队,迈着不太整齐的步伐向有几十排红砖平房的家属区出发。高大的制糖车间上方,一片广阔的天空布满朝霞。我们走路必须低头,不准往别处看,不准说话。没正好迎到上班、上学的人流也不行,领队的“鬼队长”将遭到惩罚。人高马大的冯叔叔剃着鬼头,满脑袋“垄沟”,说话声音洪亮,走在最前面。我戴上牌子,跟在戴一只护腕、穿一双蓝网球鞋的体育老师刘小伙身后,步履蹒跚。从远处看,我大夏天身穿一件破蓝布棉袄,一条劳动布裤子,裤腿刚够到脚踝,脚上是一双黑塑料凉鞋,真像鬼队中的一个小尾巴。一走进家属区雨后泥泞的道路上,牛鬼蛇神的肩膀摇晃着,双手把着胸前的牌子,头低得比草还低,脚步声在寂静的家属区回荡着,分外沉重。

  “注意,有人来了,跟上。”冯叔叔压低声音提示大家,加快脚步,带头唱起《牛鬼蛇神》歌。我们高高低低粗粗细细唱起来,声音像哭:

  我是牛鬼蛇神,
  我是牛鬼蛇神。
  我有罪,我该死,
  我该死,我有罪。
  ……

  一路上要拐好多弯,一会儿往东,一会儿往西,路过大部分人家的院门口,穿过许多的胡同。这是一种奇观,全家属区的男女老少都跑出来看热闹了,沿着街道站成两排,情绪激动,无数眼睛都集中在你的身上,等待一出好戏开场。任何人都可以侮辱我们,但没有人怜悯你。那个年代处世的方式孩子像大人,大人像孩子,对于一般暴行来讲很难分清哪是大人,哪是孩子所作所为。尽管我的人生苦难重重,注定要走过一条炼狱之路,短短半小时路程也像走过一个漫长世纪!

  这以后,我不知该怎样表达当时那种感觉━━时时刻刻在做噩梦。

  我们被推搡着,一个接一个,低头弯腰。脚下的道路晃了一下,后面人踩到我的鞋后跟,一只鞋子掉了,不知被谁一脚踢向旁边,落在人行道离我好远的地方。鬼队一直朝前走着,有人冲过来挡住去路,随便对哪个不顺眼的牛鬼蛇神打上三拳两脚。往往这个时候,你就得加倍小心,哪里还顾得上捡鞋子,稍不留神被围观的造反派推出队伍之外,后脑勺上准挨一巴掌。完全可能没等你反应过来,看清谁是谁,又有一拳杵向腰间,打得你晕头转向,光一只脚丫子抱头鼠窜。也有的红卫兵坏得出奇,专门准备一块木板条守在马路两侧,等你从中间穿过时夹击你的屁股取乐。一时间鬼队的队形乱了套,谩骂从四面八方雨点般泼来,如影相随。挨打的人捂着屁股不敢作声,低下被羞耻扭曲的脸,迫使自己快走两步,相互之间挨得更近了。女造反派们也不失时机地踢你的腿,掐你的胳膊,让你变得更加丑陋不堪。为了少挨几下打,动物的本能驱使你退进队伍之中,躲在前面人的背后。可到处都是飞来的拳脚,到处都是挥舞的木板条,叫你根本无路可退,无处躲藏。于是,央告声,求饶声,和忍耐不住的惨叫声搅和在一起,一片混乱。

  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革命群众,不管大人孩子都在殴打游街的人,毫不留情。你难过,你恐惧,你呻吟,他们却在咬牙切齿,却在哄笑。因为暴虐的行为具有兴奋作用,早把怜悯和同情从这些人的心中驱除的一干二净,当他或她知道你已彻底放弃抵抗,就会觉得自己具有无限的威力。对我来说,这样的心理摧残不亚于一次“小会帮助”。况且鬼队只有一个小孩儿,淘气包们专挑我做“炮击”目标,直打得我不得不用胳膊挡住头和脸,以免石块击中眼睛,惶惶然如丧家之犬。有一块石头还是打在我鼻子上,血很快湿透胸前的领口。每每遇到这种情况,母亲便放慢脚步退到我跟前,用自己身体挡住石子,低低叮嘱:

  “艾平,我们要忍耐。”

  在此之前,我一直以旁观者的身份看鬼队游街,看过那么多人挨批挨斗,没想到文化大革命的一年以后,我也由旁观者变成亲历者,太痛苦了,开始的日子尤其如此。每一次游完街,摘下胸前的牌子,我都一头栽倒在地躺好久。承认现实非常难过,只有这时我才明白━━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!

  鬼队绕家属区游一大圈街,个个神情漠然,所有的脸上长时间维持同一种表情,仿佛跟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无关。我们又回到俱乐部门前,步伐比来时快多了,队伍就此解散兵分两路,各自进行一天的劳动改造。

  如此这般,日复一日,持续有一年之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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