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我顶着倾盆大雨，一步一滑地踏着泥水向家里跑去。
雷声隆隆，糖厂高大的制糖车间和三楼单身宿舍，全淹没在凄风苦雨之中，一路上没碰见一个人影。风沿着房子呼啸，街道上的坑坑洼洼全是水，雨点打在身上，人已浇成了落汤鸡。当我穿过一条街道，跑进家属区的时候，看见母亲正打着雨伞，站在家里的院门口，望眼欲穿。“妈，我回来了。”我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母亲跟前，脸上的肌肉木木的，强装作高兴的样子说。母亲回过脸，雨伞落在脚下，那浸满悲哀的眼睛亮了，越来越亮，她好像认得，又好像不认得，竟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真回家了！我推开院门，眼泪顺着鼻子的两侧流着，放下铺盖卷和大衣，把脑门埋在她的胸前：“妈妈，妈妈，我回来了！”
“儿呀！”突然，母亲怕有人再次抢走孩子似的，伸出两只胳膊搂起我，紧紧搂在怀里，发出那种来自胸腔深处的、喷出来的喊声。她哭得昏天黑地，死去活来，靠着院墙才站稳自己，再也经受不住这撕心裂肺的悲哀了。我们娘俩抱成一团，头埋在一起，“泪飞顿作倾盆雨”，心里的血与泪一起流出来，和雨水交织在一起，死死不松手。我终于回到自己家里，结束了两个月地狱般的生活，任凭什么也不能让我们再分离了。天色愈来愈黑，脚下的积水灌进鞋子里，脚都泡麻木了，整个身子跟着麻木起来。我透了口气，哽咽着说：“妈，妈妈，别哭了……雨大。”
“下……吧。”母亲浑身哆嗦着，说出的话都断断续续不成句。“下……它隔天两指深，我们都……不活了！”
我们长时间沉默，这是创巨痛深的沉默。我不知道就这样在雨中待了多久，彼此泪眼朦胧地望着，只是更紧地靠在母亲怀里。周围的哭声越来越响，姐姐和妹妹也加入进来，几乎压住电闪雷鸣。我们的哭声惊动邻居，他们来看我了，有吕大姨，吕大姨夫，还有蒋姨和蒋叔叔。大伙儿都站在雨中，沉浸在悲痛之中。雨渐渐小了，还在下着。吕大姨擦着眼泪劝道，泪水还是顺着指缝流淌出来：“孙老妹，孩子回来了，进屋说吧。”
“别让雨淋病了，凉着。”蒋姨为我们撑过一把雨伞，“孙姐，身子骨要紧。”
“妈，该高兴，弟弟不是回来了吗。”姐姐拉起我的手，拽我们回家。
“爱丽，先给他们换换衣服。”吕大姨吩咐姐姐，“晚上别做饭了，稍等一下，我们就过来。”
外面传来隆隆雷声，震得窗棂簌簌响，风斜吹着急雨，像上下翻滚的白浪。邻居们端来热腾腾的高粱米饭和炒大头菜，摆在我们家的炕桌上，小屋里一下子挤满人，炕上地下围着我们坐了一圈。患难之中见真情，可想母亲多么感动，洋溢在心头的欣喜使她有些不知所措。我刚回家，思维还处于麻木迟钝状态，哪有心思吃东西，没动几筷子，就坐在小板凳上听大人唠嗑。这是久违的亲人们的声音，久违的情景，听起来恍如隔世，甚至不觉得这一切是真正发生了的，好像嘴都不会说话了！我坐在那儿，看着大家，喉头有些哽住，这才切实地感到魔窟的生活结束了，已经重回人间！
“这么小的孩子，屁事都不懂，写哪门子反标！”蒋叔叔一脚门里，一脚门外，屈着两根手指关节敲着门框，“我碰到斜眼，没给他好脸。我说人家孙志刚的儿子怎么了，你们往死里整，真不是人做的，再不放人职工也不干！”
他的目光一直望着窗外，只是摇头。
“没错，这话有理。”吕大姨夫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，愤愤不平，那稀疏的头发被他一抹，正好遮住头顶秃处。“十来岁的孩子，有什么罪？我看他们是欺负孤儿寡母，瞎胡闹，这样做也不怕天打五雷轰！”
“家属服务站的老娘们儿，都不知道小艾平关这么长时间。”蒋姨歪起脑袋叼着烟卷，擤着鼻涕插进来，她的烟瘾也不小，一支接一支抽着，“听孩子们回家说，小艾平好悬没被打死。这哪儿行，大家都嘱咐自己的孩子，开批斗会不许打人。这回好了，孩子总算回来了！”
坐在一旁的母亲，差几乎又流出热泪。
“吃吧，艾平，多吃些养养身子。”吕大姨连连给我夹菜，她是个心肠软的人，见不得别人受苦。“看这孩子给折腾的，都傻了！”
一时，大家抢着说话，一时，又沉默不语，饭后又坐了好长时间。黑沉沉的夜，天空依然愁云密布。我累了，打起哈欠。
“行了，孙老妹，看你这些日子过的，家不像家，人不像人。”吕大姨说，“过冬的准备要提早进行，孩子回来就好，你也该订秋菜和取暖煤了。”
“小艾平，先在家里猫着，好好吃，好好睡，把精神头儿养起来。”吕大姨夫两手在屁股底下，慢声慢语出着主意。“往后无论别人怎么鼓动，咱都不出去，憋得慌，到我们家玩。”
母亲恢复了平静，泪光中闪出一丝微笑。
“不说了，不说了，”吕大姨拿胳膊肘推推吕大姨夫，走到屋子中间。“要说以后再说，让人家休息吧。”
邻居们激动了一阵子，这会儿平静下来，劝过我们一番散去了。雨还在大一阵小一阵落着，姐姐妹妹早上炕睡了，偶尔说一两句梦话。母亲在厨房里温好一大锅水，倒进一个大澡盆里，我赤条条坐在母亲面前，全身心都沉浸在巨大的温暖之中。我们终于从痛苦中走出来，变得沉静。我抬起眼睛环顾外面的小院，家里的大炕、桌椅和窗户，有一种小鸟归巢的安定感，似乎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很久很久。母亲蹲在身边，为我搓洗着身子说：“不管怎么说，你回家了！”当她把我的全身都擦了一遍，看到我身上的累累伤痕，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。雨停了，西下洼送来淤泥和青草气味。城市死一般寂静，邻家院里传来一两声狗吠，很快就消失在湿漉漉的雾气深处。两个月来，我身心交瘁，终于依偎着母亲躺在家里的炕上，重新接受人间的亲情，这本身就能减轻许多痛苦，觉得自己又是一个孩子了！
母亲用一只手臂搂着我，一宿到天亮都没松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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