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

　　脚底下响起窸窸窣窣声。

　　我放下手掌，看到我的伙伴拉拉蛄爬到脚边，爬上我的脚面。这些日子它瘦了，大肚子明显干瘪许多，触角无力地耷拉下来。有那么几次，我想把它放出去，又打消念头，我太孤独了，需要有个伙伴陪我一起蹲监狱，一直没放它出去。我蹲下身子，捏起拉拉蛄的翅膀，让它所有的腿在空中划动，这才发现它有环节的腹部是灰暗色的，脑袋和脊背却是黄褐色的。我转向窗口，将一块大饼子放在手心，双手捧着我的小伙伴，看它贪婪地吃着食物，说：

　　“谢谢你，我是个坏孩子，本来应该叫你早些返回大自然，可是我没有，连累你也坐那么长时间牢房。要下雨了，快吃吧，吃饱了还你自由。”

　　我把拉拉蛄放在窗台上，“走吧，走吧，我的小伙伴，我们都要回家了。”它跟我熟了，产生深深的眷恋之情，依依难舍，不往外飞反倒往窗口里面飞，我不得不抓住它抛向外面。拉拉蛄飞落地上，仍旧抬起尖脑袋朝我望着不肯离去。我探出脑袋朝它摆手，将剩下的大饼子扔过去撵它离开。老半天，拉拉蛄才迈开细腿，拖着肚子，爬进锅炉房旁的垃圾堆里去了。

　　送走拉拉蛄，我觉得屋里更加空空荡荡，一分钟也不愿意再多待，亮起隐隐的闪电，一阵狂风刮过吹得窗扇咣当当响。我刚关死窗户，稀疏的雨点便打在玻璃上了。我用凉席卷起毛巾被和枕头，收起大茶缸，挪到里边那张床上去，因为玻璃已被淘气鬼们打碎了好几块，雨点吹进屋里，飘飘洒洒。枕套里滑出一个小瓶，我拿起一看，是母亲给我的止痛片，蓦地想起刚进来那阵子他们打碎的那个小瓶，不由一阵心酸，一阵悲愤。我攥着药瓶，悲怆地坐着，盼着天黑下来尽早回家。母亲是不是也得到放我的消息，正在家里望眼欲穿，或者在风雨中期待着，盼着我的身影出现在面前。

　　雨越下越大，天阴得跟夜晚一样。回家的愿望从没有此刻这样急迫，这段等待的时间是那么漫长，仿佛世界凝固了，地球不再转动，时间永远停止在傍晚。雷声轰隆隆炸响，闪电在云层里蹿来蹿去，大树在暴风雨中左摇右摆，发出骇人的呼啸声，雨点打在玻璃上溅起一片水沫。

　　我再也坐不住了，霍地起身，纵然上刀山下火海也要走，一分一秒不耽误了。经过几分钟考虑，我不再犹豫，抱起铺盖卷和大衣，拿起大茶缸、脸盆，拉开屋门走出门外。当我再次回头望了一眼屋内，不知为什么，满眼都是止不住的泪水，满脸都是横流的泪水，汹涌澎湃。我抹了把眼泪，扣死门锁，穿过长长的走廊，迎着暴风雨推开大门。一阵猛烈的风雨袭来，使我不由向后闪了闪身子。传达室的阿姨可能得到通知，听到大门响声探出脑袋，破天荒露出笑脸说：

　　“我这儿有伞，孩子，你打着走吧。”

　　“谢谢，不用了。”

　　我头也没回地走出门外，走下台阶，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轻松和解脱。

　　俱乐部门前的大喇叭又播出毛主席最新指示：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，是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伟大的政治变革，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阶级斗争的继续，是共产党反对国民党的阶级斗争的继续。”因为大雨天，没有人出来欢庆最新指示，造反派们都躲在家里避雨，收听“两报一刊”发表的进一步深入开展文化大革命的文章。这预示着中国的老百姓，红色狂飙又要更猛烈地席卷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神州大地了。

　　别了，特殊监狱！

　　我走出牢笼，走进暴风骤雨中。

　　我自由了吗？回答是肯定的，没有。我是一个无辜者，一个阶级斗争的牺牲品，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犹如无形的牢笼时刻跟随着我，形影不离。漫长的苦难仅仅是开始，凶险的历程像夏天变幻无常的暴风雨，一阵接着一阵，一次比一次更加猛烈，正在未来等待我们一家人呢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