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7年8月上旬这一天,即从我生日那天落入陷阱算起,我已被非法关押刑讯五十九个日日夜夜了。
中午,我躺在床上,再次达到崩溃的边缘。
能与同情你的人交谈是值得欣慰的,也许我被关了这么长时间,完全可能于近期重获自由。可人往往这样,没有希望也就不会绝望。假如蒋叔叔没有透露可能放我的信息,重新燃烧起希望,此刻我也不会绝望得无以复加,精疲力竭,胸闷气短,痴痴呆呆,低声啜泣。我的问号越来越多,答案却越来越少,甚至觉得自己有些精神经错乱了,开始一个劲儿数数,想试试脑子是不是清醒?后来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帮助了我,支撑了我,让我终于挺了过来……只记得我感到自己不再是个活人,而是一具没有思想的躯壳,落入混沌的虚空中,飘飘荡荡,无着无落。我极度绝望地问自己:“我招供了,什么都承认了,他们还想要什么,为什么还不放我,难道要关我一辈子?”
走廊里空空荡荡,寂静无声,单身职工没有下班,还得过半小时才热闹起来。每天这个时候,是姐姐妹妹来送饭的时间,她们不愿意碰见熟人,大都提前来送饭,我能准确地摸出她俩的规律。走廊大门响了,我一骨碌从床上翻下,扒在门前倾听外面的动静,想趁没人时向姐姐打听一下家里的情况,哪怕说一句话也好。一天到晚孑然一身,我都快闷死了,差不多发疯了!
“阿姨,你让我见见他吧。”是姐姐来送饭了,她在央求值班阿姨放她进来。
“不行。”对方冷冷道。
“给他换换衣服,马上就走。”
“学校革委会不许他和家人见面。”
“求求你啦,我妈都快想疯我弟了。”
“哎,你这闺女,怎么硬往里闯!”
我推开门,见值班阿姨正拉住姐姐,撵她回去。
“姐姐──”我大喊。
“弟──”姐姐挣脱着阿姨,提高嗓门。
“我想妈!”
“我跟你说……”
我的眼睛被眼泪蒙住了,稍稍一动就会奔涌而出,可是姐姐不吭声了,眼睛瞪得老大,示意我赶快进屋。她的身后走来迟司令和哼哈二将,显得很不痛快,我不敢再问什么,赶快闪进屋里躺下,一下子像失去自己的意志,瞬息之间变得服服帖帖。造反派跟着走了进来,他们的脸上都挂着阴云,好像极不情愿地来应付公事。迟司令命令我起来,我站起来注视着他,以为他碰见我和家人说话又要严惩不贷,残酷打击了。他们没带钢丝鞭和三角带,连平常打人最方便的腰带也没扎,看样子不是来过堂的。迟司令坐在床边上,嘴角露出冰冷的微笑,问我:
“于艾平,想回家么?”
一阵沉默。
我不懂他说的是什么,准备应付最坏的结果,生怕他们搞什么鬼把戏,现在除了那种迅速流遍全身的恐惧,再没有别的顾及了。小不点脸色一沉,不耐烦地问:
“想……不、不想?”
我下意识地点头,这是找碴儿的序曲,下一步要动武了。你说话不对,不说话也不对,没有刑具还有拳脚呢,可他们都没有动。
“我们要你说话哪。”迟司令强调道。
“想。”我蠕动着嘴唇,嗓音发颤。
“鉴于你揭发狗爹狗妈,我们决定宽大为怀。”他的目光直视着我,哼了一声,像猫玩味着利爪之间的老鼠。
我的心跳动起来,要跳出嗓眼,恐惧的心理渐渐缓和。他们折磨我近两个月,十之八九要盖棺论定了,这是否意味我能回家了?
“你可以回家,不过要继续反省自己的罪行,接受革命师生的批斗。你已经有了些改变,但还不够,以后的路还长着呢,争取脱胎换骨,重新做人。”
“就走么?”
思绪急剧地活动着,有可能重新获得自由了,我垂下目光,用勉强能听到的声音问。头脑里波涛汹涌,一切都在旋转,如同骑在飞快旋转的木马上猛然停了下来,一下子被抛出圆盘之外,感到无依无托,无法集中思想。我不能探询他们,哪个家伙心血来潮完全可能变卦,他们还会改变主意,不放我回家,不动声色是明智之举,长时间的折磨令一个孩子学会自制。
“低头,别动。”迟司令停了停,见我没有明显反应,提高嗓门。“下午有最新指示播出,学习完再走。”
我猜测得没错,他们确实放我回家了,血脉在涌动,太阳穴在打鼓,耳朵眼里尖叫起来,以至于迟司令后面的话听起来都断断续续:“……党……惩前毖后治病救人……你已……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背道而驰。通过帮助……有悔改之意……校革委会把你和反动家庭区别对待……认真劳动改造……不许擅自走出家属区大院一步,随时接受红卫兵传讯……出路只有一条……迷途知返,痛改前非……”
我听着,对他的每一句话都抵触,抬起头来瞪他们一眼,没经允许就一屁股坐在条凳上。他们教训我一顿,再没有兴趣谈下去,走了。我回顾这些日子发生的事,扳起手指数着被关进来的日子,内心产生一种极端愤怒和嫌恶的感觉。这是什么逻辑,你被揪出来肯定屁股不干净,有屎,犯过这样那样的罪行。造反派永远有理,抓你有理,放你同样有理。我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,小小年纪何罪之有?仅仅因为走资派的子弟就横遭株连,打入另册,沦为贱民,受人歧视不说,还凭白无故被关押了五十九天,饱尝非人的毒刑拷打,丢尽人格和尊严。明明是冤假错案,指控纯属凭空捏造,子虚乌有,临放人时非但没有歉意,反倒给我留下一条尾巴,准备随时揪斗我。使我一朝成为现行反革命分子,永远也掀不掉背上的黑锅,还要继续忍受折磨,随时随地接受揪斗。
我没罪,你们才是历史的罪人!
我张大嘴巴深深呼吸,竭力克制着愤怒和嫌恶。
锅炉房的鼓风机又嗡嗡响了,我注视着窗外每天都看多少遍的墙壁和堆满炉灰的垃圾堆,一阵风吹来,满过道乌烟瘴气。单调的墙壁上起了变化,不知什么时候刷上两条标语。一条是:“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!”另一条是:“无产阶级专政万岁!”我呆在那里,忘记了自己的存在,忘记了现实的痛苦,整个人全僵住了。我掐了一把脸,有疼痛的感觉,不是梦,但也不清醒,介于似梦非梦之间。于是跑进盥洗室,将头俯在水池上,拧开水龙头冲涮脑袋,使理智恢复正常,相信这不是头脑发昏。
我回到屋里,推开窗扇,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。天色阴沉沉的,风起云涌,一场大雨正从远处赶来,连风都是湿漉漉的。我转过身子,背靠窗台,逐一审视我住了这么长时间的牢房,还是那两张床,一个书桌,一个条凳,一个红颜色的塑料桶,一灯如豆。靠厕所的那面潮湿的墙壁,洇着曲曲弯弯的灰色水痕……看着看着,墙壁在动,天花板向我压下来,那些水痕的图形都变了,变成猩红的血,白花花的脑浆,黏糊糊的呕吐物。
在以后的年月里,无论我走到天涯海角,都能在记忆里,在噩梦中,一次又一次看见这间小屋,感到被关进里面的绝望和沮丧。我久久看着他,看着另一个悲惨的自己,看到一个瘦骨伶仃的小男孩儿所受的身体和精神上的痛苦磨难━━他一次次被毒打,一次次惨叫,一次次翻滚,一次次装死……戴高帽,挂牌子,穿厚衣裳,上厕所蹲着,吃止痛片……能活下来就是个天大的奇迹!突然有一天,我对自己大吃一惊,责怪自己为什么如此软弱?从不懂得像父亲那样反抗,而是一味委曲求全,逆来顺受,但愿明天的状况有所改善。同时,我也为自己感到深深的屈辱,在这个混乱的世道上,我是一个那么弱小的孩子,竟没有丝毫的能力进行反击。
痛定思痛,我一下子抱住脑袋,被无尽的悲哀淹没了!

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