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母亲比花岗岩还要坚强,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打击,她都叮嘱自己不能垮掉。她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,必须忍辱负重,为我们挣扎着活下去。在我被关进特殊监狱的五十五天以来,母亲从没有放弃过救我出去的努力,也永远不会丢下儿子不管的。她曾经是一名战士,即使发现失败不可避免,也要坚持继续战斗。每日里支撑着衰弱的身体,找造反派要人,求军代表出面放人,呼吁全厂职工支持她的正义要求。事隔四十年,我才懂得,我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━━当压力超过一个人所能承受的范围,她就会立刻调动起潜在的力量,用超凡的勇气迎接挑战。
母亲找到造反派头头,多半结果是挨一顿惩罚;母亲找到学校军代表,他说除非有上级的指示,否则无权放人;母亲找到厂军代表,厂军代表又推托不了解具体情况,要她去找厂革委会;厂革委会则踢皮球,互相推诿,说具体问题具体单位解决,再次把母亲支回学校革委会。母亲反反复复在各个机构中奔走呼吁,这些人永远以政治尺度来衡量彼此的利害,每次她都面对一堵墙或一棵树说话,徒劳而返。
我的母亲心在流血,眼在流泪,茶饭无思,神情恍惚。这种痛苦旁人无法理解,离开儿子的生活简直不可想象,可是她的儿子却不在自己的身边。每天,她都站在院门口,风雨无阻,望眼欲穿,一遍遍呼唤着我的名字,企求以母爱感动天地,感动神明,拯救儿子脱离苦海,早日回家。在我一切都供认不讳,全盘接受莫须有的罪名仍不放我回家的时候,母亲堵住躲着她不见的学校军代表,扑通一下跪下了。军代表不为所动,他坐在办公桌前,胳膊肘拄着桌面,极力摆出副威严的架势。母亲抬起头来,泪流满面,那是一个受尽折磨的灵魂的抽泣,铁石心肠也会为之感动:
“求求你,放于艾平回家。”
“起来,孙志刚。”
“你答应我。”
“听见没有?我命令你。”
“放我的孩子回家。”
“你耍赖,后果自负,起来。”军代表的眉头拧成疙瘩,拍案而起,想金蝉脱壳,溜之大吉。“别跟我胡搅蛮缠,我要去参加个会议。”
“你躲不了啦,不放我儿子,今个儿,我就不放你走。”母亲跳起来挡住去路,同样拍起桌子。“你们不要逼人太甚,党和国家要你‘支左’,你连个孩子都保护不了,像当兵的么?我儿子不是反革命,他也没写过反标,明明是你们强加给他的罪名,他是无辜的,善恶到头终有报,就不怕将来受到良心谴责!”
“别忘了,孙志刚,你是走资派,好大胆,敢威胁解放军。你,你最好知道这一点!”
“我是走资派,可我当兵时你还穿开裆裤哪。你跟我走,我以一个老兵的名义,去见你们部队首长!”
这是一个转机。军代表被母亲镇住了,一听要见他的部队首长,怕上级怪罪下来影响前程,面对母亲涨红着脸,坐下半个屁股妥协了:
“咱们坐下来谈好不好,我劝你还是去找校革委会主任,他要同意我没意见。”
“你还想骗我?”母亲因他的许诺而令我落入虎口,不再相信他了。
“这是‘支左’的工作,我也是没办法。”军代表这回总算领教一个老八路军战士的厉害,站在桌子旁不再坐下,表情很痛苦地说,“好吧,我以军人的名义保证。”
母亲尽自己最大的努力,在不懈的斗争中以求生存。她接连几次去找校革委会,白脸狼毫无恻隐之心,非但不讲道理,还命令红卫兵赶母亲出去。走投无路的女人是柔弱的,伟大的母爱却无比坚强。那一瞬间母亲忍无可忍,严酷的现实擦亮她的眼睛,完全可能,她已经下定决心,不惜为儿子铤而走险。
天擦黑的时候,母亲戴好女工帽,毅然从碗架上拿出菜刀揣在怀里,跑到白脸狼家再一次要人。她自己也弄不清楚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,突然间充满一种顽强不屈的征服命运的力量,可以战胜周围的一切,而她整个人就处于这种力量的裹挟之中。白脸狼的老婆站在门口堵住母亲,没鼻子没脸道:“有事到办公室谈,到家找啥?”母亲站在她对面,口气不容置疑:“你让他出来,少废话。”白脸狼的老婆没办法,只得回屋叫她丈夫。母亲抽起一支烟,竭力保持冷静,耐心地等待着,既然她已经做出决定,要不惜一切代价救儿子出狱,就再没什么可怕和丧失的了。我确信,白脸狼当时真不出来,她会在他的家门口等一辈子!母亲一连抽完两支烟,白脸狼才披着衣裳走出来。他脸上露出明显的不快,抱起胳膊挡住门口,根本没有让客人进屋谈的意思。天色完全黑暗下来,隔壁的院子里没有人,偌大的院落里就他们两个对峙着,周围一片静寂,这正是母亲求之不得的时机。白脸狼不耐烦地耸着肩膀,跺着脚问:
“什么事?”
“放我儿子。”母亲针锋相对。
“他是现行反革命分子,群众专政对象!”白脸狼打断母亲,转身想走。“咱们没什么好谈的。”
“白脸狼,你站住。”母亲厉声喝道,冷笑了一下,抢上一步揪住他的脖领。
白脸狼脸色铁青,挣脱开母亲,哼哼唧唧说:“我要休息了,你找军代表去!”
“他同意了。”
“那也得看广大造反派答不答应。”
“我现在问你哪!”
“孙志刚,你想干什么?”白脸狼脑门上的青筋暴突,歪起脑袋,一只眼睛半睁半闭,像拿着一支无形的枪在瞄准。“造反派还怕走资派!”
“你到底放不放人?”
“我要是不答应呢?”
“你知道我亲手打死过鬼子吧?”。
母亲的怒火燃烧起来,猛地从怀里抽出菜刀,手腕一翻,锋利的刀刃顶上白脸狼的喉咙,动作之快犹如闪电,一下子将他逼在院墙根下。现在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支持着母亲━━尽管这样的举动她平时可能连想都不敢想,脸上呈现出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凛然,把声音压得更低道:
“我儿子没有罪,没有罪,没有罪。我这条命是和孩子连在一起的,你不答应,我就拼了!”
“你,你别……什么都好商量,”白脸狼的身子向后仰去,竭力企图摆脱脖子上架着的菜刀,内心的怯弱明明白白流露到脸上。他的下巴抽动着,连连摆手。“我……答应,我答应。”
“你要敢骗我,咱们就走着瞧,别忘了,你也有老婆孩子……”
我的母亲就是要对方明白,一个为救孩子的女人无所畏惧。
后来母亲对我回忆,当时她确实捏了把汗,唯恐有人来他家串门碰上救下白脸狼,又担心他报告厂革委会,那样母亲非但遭到报复,说不定还要延长关我的时间。但是母亲正确地判断出白脸狼的心理弱点,他既没有胆量拼命,也不敢声张。他一个大老爷们儿,整天耀武扬威,专横拔扈,可是当一个走资派,特别是一个女人拔刀相见时,却变成软柿子,一旦声张出去,还不叫造反派战友们笑掉大牙!白脸狼是一只地道的纸老虎,他真怕母亲拼掉他全家人,只好咬碎了牙齿往肚子咽,等待时机再报复我们。这一次面对面、真刀真枪的较量,使白脸狼威风扫地,败下阵来,他到底也没敢向厂里吐露母亲持刀闯进他家的情况。
第二天,军代表全身很不自然地挺直着,对他说:“厂里职工反映大,再关于艾平就不好说了,是否考虑放人?”白脸狼正好借坡下驴,彼此心照不宣,连连点头表示同意,冠冕堂皇地以校革委会的名义,通知迟司令放我回家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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